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_meta.json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_meta.json index 1df557c..410110f 100644 --- a/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_meta.json +++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_meta.json @@ -1,8 +1,11 @@ { "liushahe": "流沙河序:哀民生之多艰", + "liubinyan": "刘宾雁:一个巨大的希望在中国生长起来", "liyadong": "李亚东:为无权势者立命", "book-review": "《中国底层访谈录》书评会部分专家发言纪要", "shenlizhi": "沈励志:中共禁书始末", "luyuegang": "非如此不可——关于《中国底层访谈录》的对话", - "tangxiaodu": "唐晓渡:致本书作者的一封信" + "tangxiaodu": "唐晓渡:致本书作者的一封信", + "yujie": "余杰:“边缘人”原是大多数", + "haiyin": "海因:异端开辟野道"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haiyin.md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haiyin.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c9a0b37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haiyin.md @@ -0,0 +1,13 @@ +# 异端开辟野道 + +——老威的《中国底层访谈录》 + +海因 + +## “冷面刺客”老威 + +无可避免老威在写作《中国底层访谈录》时自己也在漂泊中,浮现中国底层社会的一个个影子与声音,在他亲历的时间、地点与人物的采访线索里,一个又一个被他叙述得充满愉悦快感。老威在开篇《采访古琴大师王峪》中颇让人玩味地说道文人嵇康,“他多想做一个刺客啊!”在漫长的漂泊中,老威是否试图做一个“向现代文明的弊病行刺”的冷面刺客呢?我是说老威以文字叙述的语调、节奏、铺陈以及尽量成为“对话”展开故事迷团的某种幻觉程度,“快感”是老威的调性,里面已不包含任何渲染恻悱和复杂的意绪,像禅说里言及的一道道“公案”,它的结果不会只在两极徘徊——是与非,对与错等等,蛇不会只呈现“善与恶的花园”里的那种轻浮的判断。故事与人物本身的错节纠缠,已经很难清理,这也不是老威的立场,一个个生命危机,一段段悲情故事,将繁复而震撼的人生,社会真相轻挑出一个口子,让我看到“撕给你看的价值”,痛却又是微不足道。老威在前言里提及自己的一场“凶恶的诗意”——曾经濒临疯掉的边缘——我从中觉察到一个从前的“人文知识分子”,在个人关注与写作之间产生的细微摩擦,其质询的况味在“漂泊里”缓慢蜕变的巨大而令人惊怵的内在张力,将他转化为一个“民间老威”的零度写作所竭力挥斥的但又挥之不去的“前度经验与审美气息”,“一旦不写字,就被社会遗弃得太快,像一截狗屎。”老威完成的蜕变,也许像他自己所言“心静自然凉”,而海子等人的自杀皆因“心太热”的缘故,自恋倾向也是一种热,焚烧的热。因此,老威在《中国底层访谈录》中试图冷漠,他的目光是冷的,表情是冷的,声音是冷的,体温也是冷的。在他的鸷视下,哪怕是坏蛋,如混混周二黄,主编多吉一类,也会“坏得透明”,在老威的形同审问的“逼供里”去进行“无耻的自白”。老威不可能遗忘早已在他身上积渐形成的东西,也不可能彻底脱胎换骨。他的“冷”,还有地方仍在不为人知地侧隐着,节制但却分外灼痛。街头瞎子张无名的悲凉琴声,令他收住脚步驻足细听,即使老威发出“现在,我只能隔着岁月听了”这样深具诗意的感喟,也决不会让我异讶。我既目击了他卑微的一面,又承担了他傲慢的一面,在他克制着不动声色的抽茧剥丝中,我首先感受到他自己的颤簌——手、心、脑,还有灵魂。不强烈却足以让人体会到温暖。 + +## 是叙述者更是揭示者 + +他称这篇篇采访都是“治病”的,不讳言先治自己的病,治病求快。不自觉地,《中国底层访谈录》中的叙述上的张驰快感显而易见,连同选材方面也难以用“缺少廉耻”一言以蔽之。也因此剥夺了他对书中人物的怜悯与感情讹诈的任何迹象。而只显现了难以平静的哑默和低调的嘲讽意味。由于行文的低温状态,我触及到老威的冷冰冰的一瞥。在这不多见的一瞥中,既有对炎凉世态的疾走如风,又有痛陈人生的快刀一闪。这是他疾行的原因。漂泊是在命中神秘的、深藏着的首要冲动吗?老威赋予了他的《中国底层访谈录》以宽敞的遭遇方式。这种“宽敞”展现的道路以白的即景式,和相约已久的成熟的邂逅,其准备的深度与容量显然具有不同层次:猎奇与偷窥的隐秘地带与哀感顽艳的身世之感同样不可同日而语;个人命运与历史的交汇;沉沦与觉醒;弱小善民的哀愁与美丽和见证现实的悲与欣;冒险与失意;高雅与俗媚;昏暗的镜子与黑色的喜感……共同交织为广阔而活色生香的阅读背景。但我隐约可闻老威在语言的声音里溅起的轻谑与哂笑的烟尘。这个陈旧而又悲悯的旁观者形象,适时地将自己“出席”、“缺席”或“告退”于任何时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需要,我毫不怀疑,他将会逾越时令、物候、法则、疆界,拜访任何人与事,这场《中国底层访谈录》的向导,以他个人的意趣与向度向我们推荐一个个形色各异的漂泊者,我不敢确信老威是怀着象征性的企图来构造这本采访的,好在老威从不指望让我们一味伤逝,他是叙述者,更是提示者。置身于时代的喧嚣之中,与其说《中国底层访谈录》是部充满冷冰冰光芒与药草幽香的书,不如说它闪烁着“抑揄的智慧”的开示之作。我以为,抑揄,是老威的一种最安妥的方式。对嘲讽而言,它显得宽厚而坚忍了许多,尤其采访对象中有相当比例的人是他的故交;抑揄,含有善意与内敛的慈悲,又有敲击与俏皮的洒脱。如果说老威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是一条混杂着呻唤悲吟、高歌与呼啸的原声之河,其中不乏精神失乡者与肉体离所者,那么,《中国底层访谈录》的叙述就是删去杂质,让人物尽可能保持原有质感与厚度,不漂亮却真真正正。让我的内心时时忘记自己处于阅读的身份,驻留那种人类难以名状的忧郁与哀伤。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liubinyan.md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liubinyan.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e9d8664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liubinyan.md @@ -0,0 +1,9 @@ +# 一个巨大的希望在中国生长起来 + +刘宾雁 + +在广州出版的最受国内人欢迎的南方周末周刊,发行量达到二、三百万份,今年春天被中共变相封闭了。为什么说变相呢?因为刊物还在出,可是编辑部的几乎所有人员都被撤换,编辑方针和内容完全变了,所以可以叫做换药不换汤,这家刊物实际已经遭到几次改组,这一次是最彻底。起因就是 4 月 19 日那一期登了关于一本书的笔谈,书名叫做《中国底层访谈录》,作者是廖易武,另一个原因就是发表探讨了那个作恶多端的犯人张军,怎么样变成犯罪分子的过程和原因的那个文章。 + +今天我们只谈廖易武这个人。他是一位诗人,八十年代已经很有名了,1989 年 6 月 4 号大屠杀那个早晨,他创作、朗诵和录制了抗议大屠杀的一部作品,后来他又去创作和组织了拍摄电视片《安魂》,并因为这个而被捕、判刑四年。出狱后妻离子散、生活无著,只能到酒吧里推销卖艺渡日,在异常艰难境地下,他仍然继续斗争,他既没有钱又没有自由,但是居然能够在 1999 年到 2001 年中间连续出版了三本书,一本是《沉沦的圣殿》,写的虽然是朦胧诗和地下文学的历史,却把一个被隐满了二三十年的历史真象揭示出来,因而被 1999 年度被评为十大好书之一,但却反而受到当局的追究,认为这本书是反动书籍。想不到这一年的九月廖易武又抛出第二本书,叫做《漂泊》,三个月里再版五次,被认为写出了另一个中国,那就是被人遗忘的那个多数人的中国。共产党当然不饶过他,本来那一年二月廖易武结婚大喜日子里,警察局就拘留他,没收了他全部的手稿。他的境遇是难以想象的,他自己写道:我象一条狗一样,咬著一块骨头,就不松口,那怕人家赶你,骂你,用棍棒打你,要和那块骨头同归于尽,写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有时候兜里只有几块钱,连门都不敢出,想越境逃跑,又不知道怎么个逃法,时刻记住一点,谁也救不了谁,你在孤军奋战。他说他撑不下去了,可在这一年他就出了两本书,每一本都震憾中国,自然震惊了中共,到 2000 年 1 月他又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收录了六十个人的人生记录,四十多万字,十几家出版社都不敢出,最后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悄悄出了,全国五十多家报刊重点评价了这本书,转眼间北京一个图书中心召开了《底层》这本书读书讲评会,三十几位文学、社会学、历史学、生物学、新闻学专家和学者教授出席、发言,气氛非常热烈。北大生物学一位教授说:不管你怎么封杀,民间的声音是压不完的,是杀不绝的,总是有后继者,为什么?因为生活太残酷了,太不人道了,把人们的所有的东西都给剥夺光,但是人们还是要说话,舌头总还没有割掉吧?在这会上大家都抢著发言,矛头对准官方,这就把主办单位给吓坏了,但由于大家兴致很高,虽然天色已晚,他们还是转移到郊区的大学舍继续开会,这个时候,书的作者廖易武才出来给大家见面,他推销、朗颂纪念亡灵的诗,全场肃然起静,大家感动得挥泪鼓掌,很多人上台讲话,对廖易武表示衷心的赞赏。 + +关于底层人物,国内也不是没有报导。为什么廖易武的这本书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其中必有原故,我想一定是跟作者人格、感情、他深入的思考分不开,总之廖易武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那样一个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他能够坚持下来,本色不改,作出这样了不起的贡献。那么我们就必定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他身上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想那就是中国毕竟变了,中国人不会再屈从任何强威了,在廖易武身上,在他的背后我们能够见到一个巨大的希望,正在中国生长起来!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yujie.md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yujie.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f5469b6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articles/yujie.md @@ -0,0 +1,21 @@ +# “边缘人”原是大多数 + +——漂泊者与采访者心灵相交的流动历史 + +余杰 + +《中国底层访谈录》是近年来我看到的最有意思的一本书。它是一本原生态的采访记录,作者名之曰“边缘人采访录”。而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有些问题。书中的几十个人物,表面上看确实都是社会的“边缘人”,但在更本质的意义上,他们才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正是他们构成了金字塔的底座,构成了坚韧的、沉默的、卑微的中国“人民”,真实的中国、“活”的中国体现在他们的身上。所以,这本书的副题与其叫“边缘人采访录”,不如叫“中国底层社会的真相”。被采访的主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从杀手、神医到乞丐、酒鬼,从卖笑小姐、买欢客人到流浪画家、民间艺人……它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我们不熟悉却又似乎很熟悉的世界。主人公也许离我们很遥远,也许就在我们的身边。当九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们悠闲地坐在咖啡馆里醉眼朦胧地看着玻璃窗外的灯红酒绿时,八十年代名噪一时的诗人廖亦武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民间、走向底层,集数年心血完成了这部“中国新闻史上从未有过的采访”。我想,这本书的作者不仅是廖亦武(老威)一人,而是他与被采访者们共同用心灵完成的。 + +## 爱比原则重要的普通人故事 + +《中国底层访谈录》中有许多苍老的人生,流动成另一部历史。有一篇是采访老右派冯中慈的,读着这个普通人的故事,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一篇文章的题目——“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与忘却,孰是孰非?正是在这一悖谬之中,真相才得以展开。冯中慈本来是“根正苗红”的革命青年,组织上把他列为重点培养对象,没想到他却爱上了一个出身资产阶级的女孩,也就是他以后的妻子文馨。一九五七年,引蛇出洞的阴谋正在进行,文馨因为提意见被“选”为右派,党委书记命令担任团委书记的冯中慈与之断绝关系。如果当时冯中慈顺着“组织”竖起的杆子往上爬,这辈子也许就青云直上,可是他不愿意做背信弃义的小人。冯中慈在“爱党”与“爱女人”之中选择了“爱女人”,结果被开除党籍,补充成右派兼坏分子。后来,两人结为夫妻,双双发配边疆。待到“平反昭雪”的时候,已经是青春不在、白发苍苍。这种沉甸甸的爱情,在今天已经不多见了。而在当时,又有几个人会坚持“爱”比“原则”重要呢?另一篇采访录,主人公是八十九岁的老地主周树德。他起早念黑挣下一份家业,在四十九年以后却被划成“地主”,遭受残酷的对待。而他那游手好闲的鸦片鬼兄弟反倒因为是“贫农”而变成了人上人。周树德说:“我的两个长工上台控诉我剥削他们,寒冬腊月逼他们下地,工钱也克扣了。我心里不服,因为我也与他们一道下地,新社会也没有说冬天就不上班……我爷我爸,全是泥腿子,六七十岁,还与长工一起下田,有时牛都累得吐血了,人就接着拉,就这样挣来的家产,还不如现在的打工仔、打工妹,两手空空出乡几年,就衣锦还乡,要起新房子了。”当我面对这样活生生的口述实录时,自己从历史课本上背下来,中国现当代史的条文和从政治课本上学到的有关地主的定义都失效了。周树德一语中的:“听说现在又可以买房买地了,地主又多了起来。地主嘛,无非是土地的主人。”书中的每个篇章都自成一个世界:老右派、老地主、老艺人、老医生、老军人……其实,每个人所体验到的历史,比空洞的、由大事记组成的“大历史”更加重要。我想起卡夫卡的日记,在德国入侵的那一天,他却认认真真地描写自己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他认为日常生活才是不可忽视的。长期以来,我们太相信由“大事件”建构成的历史,而那不过是“伪历史”而已。读读这些普通人的生命吧。 + +《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很大一部分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们的意义更多的是“文献学”和“考古学”上的。而我更加关注的是那些直接参与和创造“这个时代”的人们的表达。例如,所谓的“三陪小姐”,她们当然是“边缘人”,但从人数上看,她们已有数百万、上千万之众,绝非“一小撮”。而我们对她们除了蔑视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态度。因此,我很敬佩采访者对她们的关注——她们与我们一样,是可怜又可悲的“人”。倾听她们的声音,比起飞天玄妄地在书本上谈论“自由”来,才是真正地向“自由”表达敬意。 + +## 三陪:当小姐就是试婚 + +书中有一位“三陪小姐”的倾诉,王小姐坦率地说:“我没文化,更没本事,大道理讲不出来,只希望平平安安度日,多挣些钱。”在谈到未来时,她说:“最理想的是在陌生的地方遇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么我一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现在医学发达,要变成纯情少女容易。”而另一位小姐更赤裸裸地说:“我喜欢这个,我感谢成都人民,他们让我发财,要不我将一辈子窝在乡下。”她还说喜欢边干话边聊天,那样挺起兴。情绪一旦调动起,“既舒服了身体,又赚了钱,还深入了解男性世界。”她表示,做小姐的只要心细,就能从一百个男人中尝到一百种滋味,当然不会全是快活,不快活的时候也在强作欢颜。这样逆来顺受地搞几年,攒足钱,就可隐瞒历史,安装人工处女膜,嫁个好老公,“我要用千锤百炼的本事把老公伺候舒服,让他天天都围着我转。国外不是讲究试婚么?当小姐就是试婚。”看一个人如何理解“小姐”,就可看出他是如何理解中国的。对于这样一些本真的表达,我们用不着进行任何价值评判和理论分析——我们面对的是生活本身。 + +## 因为真实而永恒 + +时下,知识界津津有味地谈论关于后现代、后殖民、国学、全球资本主义等等宏大的话题,我毫无兴趣,因为这些大而无当的话题与特定时空中的“中国”无关。这些文章是夹杂着英文的方块字,印在苍白的纸上。相反,我愿意对廖亦武先生的选择和实践表示衷心的敬意。这一“非新闻”甚至是“反新闻”式的纪录,因为真实而具有了永恒的生命。在这个时代,写诗是件过于奢侈的事,所以天赋极高的廖亦武也放弃了。然而,这些底层民众充满悖谬的、最清晰却又最含混的表达,却在另一个意义上接近了诗歌。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index.md b/pages/corpse-walker/index.md index 1ff0a68..8d10250 100644 --- a/pages/corpse-walker/index.md +++ b/pages/corpse-walker/index.md @@ -24,11 +24,11 @@ 13. [色情狂梁寒](/corpse-walker/s01/01-13) 14. [法轮功练习者曾氏](/corpse-walker/s01/01-14) 15. [八九反革命万宝成](/corpse-walker/s01/01-15) -16. 被抢劫者余桂生(缺失) -17. 老地主周树德(缺失) +16. [被抢劫者余桂生](/corpse-walker/s01/01-16) +17. [老地主周树德](/corpse-walker/s01/01-17) 18. [被勒索者胡牛](/corpse-walker/s01/01-18) -19. 梦游者之妻黎英(缺失) -20. 吸毒者黄河(缺失) +19. [梦游者之妻黎英](/corpse-walker/s01/01-19) +20. [吸毒者黄河](/corpse-walker/s01/01-20) 21. 持不同政见者胡丁(缺失) ### 卷二 民间访谈录 @@ -41,16 +41,16 @@ 6. [三陪王小姐](/corpse-walker/s02/02-06) 7. [三陪林小姐](/corpse-walker/s02/02-07) 8. [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corpse-walker/s02/02-08) -9.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缺失) +9.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corpse-walker/s02/02-09) 10. [川西神医张松](/corpse-walker/s02/02-10) -11. 神医信徒瞿曲(缺失) -12. 算命先生孔庆天(缺失) +11. [神医信徒瞿曲](/corpse-walker/s02/02-11) +12. [算命先生孔庆天](/corpse-walker/s02/02-12) 13. [风水先生黄天元](/corpse-walker/s02/02-13) 14. [遗体整容师张道陵](/corpse-walker/s02/02-14) -15. 民间艺人任唤琴(缺失) +15. [民间艺人任唤琴](/corpse-walker/s02/02-15) 16. [乞丐王](/corpse-walker/s02/02-16) -17. 流浪儿(缺失) -18. 乡村老教师黄志远(缺失) +17. [流浪儿](/corpse-walker/s02/02-17) +18. [乡村老教师黄志远](/corpse-walker/s02/02-18) 19. [村小老师许长久](/corpse-walker/s02/02-19) 20. [老红卫兵刘卫东](/corpse-walker/s02/02-20) 21. [厕所门卫周明贵](/corpse-walker/s02/02-21) @@ -68,31 +68,34 @@ 3. [书商万人敌](/corpse-walker/s03/03-03) 4. [写手茜茜](/corpse-walker/s03/03-04) 5. [同性恋者倪冬雪](/corpse-walker/s03/03-05) -6. 多余的人高歌(缺失) -7. 演员高洋(缺失) -8. 北京混混周二黄(缺失) -9. 落魄文人阳九根(缺失) -10. 底层诗人赵大虎(缺失) +6. [多余的人高歌](/corpse-walker/s03/03-06) +7. [演员高洋](/corpse-walker/s03/03-07) +8. [北京混混周二黄](/corpse-walker/s03/03-08) +9. [落魄文人阳九根](/corpse-walker/s03/03-09) +10. [底层诗人赵大虎](/corpse-walker/s03/03-10) 11. [食客迟福](/corpse-walker/s03/03-11) 12. [老知青廖大矛](/corpse-walker/s03/03-12) -13. 风流穷人雷公(缺失) +13. [风流穷人雷公](/corpse-walker/s03/03-13) 14. [床下作家汪建辉](/corpse-walker/s03/03-14) -15. 圆明园过客王孙(缺失) +15. [圆明园过客王孙](/corpse-walker/s03/03-15) 16. [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corpse-walker/s03/03-16) -17. 盲流诗人蒋大器(缺失) +17. [盲流诗人蒋大器](/corpse-walker/s03/03-17)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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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桂生**:贼进屋里来了。后来听说,这贼本来准备偷楼下有钱的王家,但在撬防护栏的时候,王家的狗突然叫了,于是小王起床,拉亮客厅的灯,那贼没得手,就顺着绳又攀了一层楼,撬断两根防护栏,就钻我家了。 + +**老威**:什么时候? + +**余桂生**:大约夜里四点多钟,雷雨停了,月光照了进来,也有可能是路灯。平常我是要扣卧室门的,那晚邪了,我意忘了扣。迷迷糊糊觉得有个影子推门而入,我以为是老头子,就问几点了,你进来干啥?脚心有点凉了,还感到那凉气一点点浸上腰部,于是我又说,老头你既然进来了,就把毛巾毯拉来替我盖上。那影子应声过来,弓下腰,把一种亮晃晃的更凉的东西抵住我的颈子,我一摸,这可不是毛巾毯,瞌睡一下给吓没了。 + +**老威**:您什么也别管,看他怎么办? + +**余桂生**:刀架脖子的事可开不得玩笑!贼还冲我笑了一下 (至少我感觉他笑了),挺客气地说:“老太太,请把银货交出来。”我本能地抵赖道:“我没银货”,就觉得脖子一麻,嘴随既被一只大手捂住了。慌急之中,我伸手到枕头下,把三千多元钱全上缴了,那贼才松了我的嘴。我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贼又说:“把黄货交出来!”我吓得浑身抽筋,说:“我一个孤老太婆,那有黄货。我已下岗好多年了。”贼立即戳穿我的谎言:“你们老两口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客厅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我欣赏过了,你更不象下岗女工,下岗女工家里没对联:“书山无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不错,您是活到老学到老。 + +**老威**:这贼不象打工仔,至少中学文化程度。 + +**余桂生**:我也吃了一惊,刚想接茬教育他,那刀子却抵住我的胸,我被命令下床,领他到衣橱翻“黄货”,先递给他一只石英表,那是我女儿从国外带给我的,他却看都不看,就扔到床上,我又递给他一支大号派克钢笔,那是我用了几十年的宝贝,笔尖纯金,他却被激怒了,骂我疯老婆子。一把搡开我,自己动手,弄了个翻天覆地,几次我想退开逃命,他看都不看,就伸手把我拖回来,嘴里咬着刀,背上长着眼睛。我的耳环、项链、戒指全搜走了。这样的抄家文革也发生过,红卫兵冲进来,许多就是我自己教过的学生,他们翻箱倒柜,“金货”、“银货”全没收,并装模作样地声明:这全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没料到时过 20 年,这噩梦又重温了,我脑袋嗡地大了。待清醒过来,那贼却已扣上门,放下窗帘,打开床头灯,让我躺着,他背对着我,并伸出只血淋淋的胳膊说:“老太太,你刚才叫了,没用,我的刀比你的叫声还快,我本来该宰了您省事。但我忍了,划了自己一刀。你这样躺着就好了,贼有贼的职业道德,除非万不得已,我是图财不害命。” + +**老威**:这狗贼欺人太甚! + +**余桂生**:我也这么恨得牙痒痒,但我一个老人,只能躺着,老头子就在隔壁,他已 80 岁,一吓命都没了。于是我只好强打精神与他谈判:“你快滚蛋吧!算我倒霉。”其实,我身下的床单全被汗水湿透了。不料贼却反叹气道:“您是老师,骂人不光彩。” + +**老威**:现在我知道“强盗逻辑”是怎么回事了。 + +**余桂生**:贼还摊开手掌,让我给他看掌纹算命,他说知识分子都会算命,差点把人逼疯了。他见我一再重申“滚蛋”,就自言自语道:“我原来的厂倒闭了,我做了十几年钳工,就发给我一万五千元的安置费,这一辈子,就值一万五千元!您是老师,您从小是怎样教育学生的?要有集体主义思想,要有组织观念,对不对?现在,我有困难了,组织在哪儿?再就业?摆摊卖东西?都去卖东西,谁来买?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做买卖。我这双钳工的手,指头这么粗,大概只适合做抢劫。”我反驳说:“生存路子宽得很,你这么棒的身子骨,什么不能干?”贼却狞笑说:“我是天生的入室抢劫犯,这一行已做了大半年,又来钱又刺激。”我说:“您就不替你父母妻儿想想?”贼说:“又来这一套,您的话说得象国产电影台词。告诉您,我正是为了他们才深更半夜努力工作,我用我的命钱让他们活得象个人样,这世道,已经全翻个了。从前是斗天斗地斗老财,贫下中农当家作主吃大锅饭,现在是你越穷,周围越笑话你,穷人全是龟孙子,懂不懂?”我愤怒地说:“我宁愿被人笑话,也不做你这种人渣!有本事你去抢贪官污吏,你再不走,我这条老命就豁出去了!”那贼凄然一笑说:“能够与老师谈心,也是缘分,这样吧,我留一颗戒指在这儿,你让我讲个故事。三个月前,我抢了一个供销社,那也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我采好点,用焊枪切开卷帘门锁就进去了。里面有两个执班的,年轻的好对付,一拳打懵,用胶布封住嘴,再用自制的土铐把双手锁在床头就行,偏偏年老的是供销社经理,共产党员,挺不好对付。我也象对待您老人家这样,刀尖抵着他的胸,让他打开保险箱。老家伙装着埋头开锁,却一倒肘砸来,让我接着了。我再次把刀尖抵着他,发出警告,我真的不想伤害他,没想到这老人受过革命传统教育,把集体财产看得比生命重要,竟喊抓贼,我一急,就把刀尖朝里轻轻送了半寸,我真的不想杀人。可老头见血就疯掉了,不仅大喊大叫,而且双手乱挥,要夺刀,我只好叹息一声,遗憾地把刀全送进那肉里。您看,我干活用的都是这种手术刀,又薄又锋利,入口也极小,从左胸胁骨间一送,吹灰之力就点着心脏了。只有野蛮人才用匕首、菜刀等虚张声势的东西——总而言之,那共产党员老头一下子就没声了,眼睛鼓得象牛蛙。我急忙抬起左膝,将他抵在墙上,然后顺势撩起他的外衣,裹住刀锋,徐徐往外抽,我用他的衣裳塞住口子,慢慢将他平放下来,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烈士,而我,只好象报上说的‘仓惶逃窜’,一分钱没捞着。”这贼讲完这故事,临出门前又赞美“好刀”,一颗血也不沾。 + +**老威**:您就一声不吭让他逃了?他下楼还有个过程,您扣上卧室门就可以报警呼救的。 + +**余桂生**:贼知道我老伴在隔壁房,我一吱声,他狗急跳墙就朝他下手。算了吧,这哪是一般毛贼,简直杀人不眨眼。我躺在床上苦捱到天亮,去派出所报警,然后,就到你这儿来了。 + +**老威**:既然灾祸是注定要降临的,那又何必打卦呢?我承认《易经》能够给人某种暗示,我们从这种暗示中,领悟避凶就吉的方法。我们清楚地明白,世间万物都是吉凶各一半,但是一个人在被无形的凶象所笼罩之际,他往往是茫然无知的,哪怕神明在上,他也不会抬起头来仰望。 + +**余桂生**:您是不想给我打卦,还是含沙射影地讽刺我这老太婆?照你这么说,《易经》根本就不该存在,从古至今,人们也不用以此预测命运。 + +**老威**:您老人家误会了。《周易》是周文王被关在地牢里生死未卜之机,以伏羲八卦为基础推演而成的。当时地牢只有一个小天窗,文王就是通过这个小天窗日夜不停地观察天象,领悟天地日月的循环往复,而人虽然微不足道,也在其中经历了大宇宙的循环往复,世界的循环与人的循环在冥冥中的接触点构成我们的吉凶祸福,这样,命运既不可逆转,又可以探测。 + +**余桂生**:你这是宏学,贼可不认这个,贼只认钱。 + +**老威**:老师您也这样说?记得小时候,我是个调皮孩子,有一次,偷了家里十元钱,那时的十元钱相当于一家三口半个月的生活费,我爸爸让我跪搓衣板,还是您及时赶到解救了我,您托着我的光头说:“教育为主吧,教育可以感化一切,包括罪犯。”而我母亲反复讲的故事是从前有个孩子,偷了一根针回家,他妈妈不仅不谴责,反而夸孩子聪明。后来这孩子就在妈妈的纵容下,一再偷鸡摸狗,胆子越来越大,终于发展成杀人越货的强盗,被政府逮捕,并判处极刑。砍头之际,强盗要求妈妈给他最后一口奶。哪有不疼孩子的娘啊,妈妈不顾刽子手的劝阻,拉开衣襟,把孩子紧紧按在胸上,却不提防被这狼崽咬掉了奶头。强盗怪妈妈在他第一次偷针时没及时制止,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 +**余桂生**:所以你在这种家庭教育下不仅没成强盗,而且成了写强盗故事的作家,问题是,您能对撬门入室的贼讲刚才的故事吗? + +**老威**:他反而给您讲了故事。 + +**余桂生**:他给我上了一课,这就是我要再次向你求卦的原因。 + +**老威**:事前真的没一点预兆? + +**余桂生**:雷雨交加,又雨过天晴,月光如洗,我刚才已经说了。平常在我们楼下,冷啖杯鬼饮食会开到下半夜,猜拳行令十分烦闹。那晚因为天气异常,鬼饮食就早早收摊了。两点多钟雨停,一开窗,空气特别清爽,四下静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我想今夜能睡个好觉。 + +**老威**:您没听见楼下狗吠? + +**余桂生**:那是条观赏犬,有事没事都叫,我听见小王起床拉灯,还骂狗发梦癫。就没特别在急。当时我只开着床头灯,看了几页书,这是我多年的习惯,我看的是一本蔡志忠的漫画《禅说》。 + +**老威**:《禅说》?里面有一篇讲一个贼去偷庙里的和尚,那和尚躺着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心急火燎的贼到处乱翻,终于什么也没翻着,出家的那有啥值钱的东西?贼失望得差点哭出来,临出庙门时只好把和尚晾在窗外的唯一的袈裟也扯下了。和尚不忍,忙起身喊站住,准备将裤衩脱下一并送他,不料贼听见喊声吓得灵魂出窍,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于是和尚只好抱着光膀子,站在庙外的空荡荡中叹息道:“可怜的贼!我为什么不能把天上的月亮送给你?” + +**余桂生**:你的记性太好了!里面好象有这一篇。 + +**老威**:而且您的窗外也有月亮。 + +**余桂生**:您的意思说我应该躺着不动,或者把家当全送他?小威,你是书呆子,这贼不等于那贼,况且现实里根本没有如此诗意的贼。 + +**老威**:已经发生过的事,过去就过去吧,我是指老师您此刻的心境,还需要打卦吗? + +**余桂生**:我不知道。 + +**老威**:《震》的下一卦是《艮》,静止如山的意思。您已报了案,没什么可想可做的了。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7.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7.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942239c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7.md @@ -0,0 +1,96 @@ +# 老地主周树德 + +采访缘起: + +我爷爷就是四川盐亭县黑坪区的老地主,逝于 1988 年,享年 84 岁。他倒田地的霉,一辈子从没走出过县境。 + +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吝啬,腊肉、花生放上七、八年,都舍不得吃。可据说借他钱的不少,均是几角、几元,人家不提还,他也不敢去讨。我一直想问他这是什么心情?现在问不了了。 + +我的写作同行周鸣乐弥补了我的遗憾,他爷爷周树德也是乡村地主,现年 89 岁,口齿和头脑都还清梦。1998 年 2 月 3 日,我与女朋友宋玉起个大早,搭长途客车,奔波几百里,终于当日下午抵达川北某县。翌日天晴,又乘车去一乡场,再步行数里,方叩访了周树德老先生。 + +整理录音之际,我还忍不住叹道:“全国的地主成千上万,可象周老爷子这么有趣的土老财,实属稀罕。” + +**老威**:老人家,您晚年有啥愿望? + +**周树德**:愿望:我都成孤老头子了。虽然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姑娘,可现在一个也不在身边。他们都出息了,在外面工作。我的孙儿中数鸣乐最孝,他去年回来看过我两次。你是他的同事? + +**老威**:朋友。也算同行,我们都写东西。 + +**周树德**:哦,文人。 + +**老威**:您这房子也太破了,鸣乐他爸也没花钱翻修? + +**周树德**:他要我到潘家沟,跟着二姑娘,赡养费由他出。可哪个来守这祖宗地基?我一搬,就不是周家坪的人了,户口没了,地还划给别人种。您不要看这房子破,以前可是四合院。左厢房、右厢房、堂屋、耳朵房,下首的横房。我爷爷创下的基业,传给我爸,民国 34 年,我爸因操劳过度,撒手去了。他留下遗嘱,把田地、房产分作两份,我与我哥均分。那年鸣乐他爸已大学毕业,到江西跑滩去了,三兄弟中数他最野。 + +我哥周树贵,是个败家子,我到了阴间,也要拉他到阎王爷跟前评理。他到了几趟县城,吃喝嫖赌不说,还染上鸦片烟。你们年轻一辈的可能不晓得,那年头若是染上鸦片烟,就完蛋了,万贯家产也经不起抽。不过一两年,他先卖地后卖房,最后典婆娘。她婆娘跳了几次堰塘,都没唤醒他的追悔之心,只好找到族长,要求分开,宁愿守活寡。族长唤了一伙保丁,把周树贵捆在树下,日晒雨淋一星期,想把他的毒瘾戒掉。可一松绳子,他就一阵烟跑到我屋里来借钱,磕头、打滚,自己抽耳光,最后撞墙,还威胁要点火把祖宗的神龛烧了。我太寒心了,就写下字据,与他断绝手足之情。他划了押,夺过我手上的十个银元就不见了。你想想,这样的人哪配活在世上!连族长那样的善人,最后也逼得召集全村乡亲,宣告周树贵已不是本乡人,如果他的狗腿胆敢踏进本土一步,立即打断。 + +为了挣回面子,我起早贪黑,外出贩盐,我婆娘身怀六甲,还同长工一道下田。我发誓要把周树贵败掉的产业重新买回来,创业难,守业也不易。好在他的婆娘儿女都很争气,所以,我在民国 37 年把他的欠账还清后,仍然把她们娘儿三个从娘家接回,住右厢房。眼见一大家子,各有其所,六畜兴旺,日子越过越有奔头,我忙早晚上香,托祖宗的荫福。 + +不料好景不长,解放了。50 年县里的土改工作组进村,我被划成地主。村里有五、六个地主,而族长和保长都是恶霸地主,被押到乡里开完忆苦思甜的斗争会,就镇压了。我,鸣乐他奶,还有地主、富农一大串,都陪了杀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五花大绑。唉,我也是读过私塾的,懂得孔孟之道,积德行善。我从不坑人害人,可过去你敬我让的乡里乡亲,这时都变了脸,指指戳戳地斗争我。我家的两个长工,都当了贫协的委员。领着工作组上我家登记田地、房产、牲畜。地契、房契全被搜走了,这两个家贼,我一向待他们不薄。 + +当然,天下的大形势就是富人遭殃,穷人翻身作主,想通了,也没啥,因为被瓜分掉财产的又不是我一家,改朝换代嘛,只要把命保住,还来日方长。所以我劝住老婆,莫寻短见;至于儿子,都大了,要与亲娘老子划清界限也好,远走高飞参加工作也罢,都随便,土改到了后期,工作组长还找我谈过话,表扬我态度积极,能配合政府。我心里肉疼,但只有点头哈腰的份。最让我想不通的,是我哥周树贵,那个败家子,居然成了贫农!当然,不管他怎样变成穷光蛋的,解放初期他的确沿街乞讨,唱莲花落了。若不是共产党,他早被饿死了。现在,天地翻了个,他在上我在下,他竟上台斗我,扇我耳光,骂我猪狗不如,不仅夺了他的地,还霸占了他的婆娘和儿女。真是活天冤枉啊,全村人都晓得是我周树德念手脚之情,积德行善,替他白白地供养妻儿老小,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我被气昏了,醒来的时候,四合院已搬进了四家人,我们一大家子,都被赶进耳朵房,还好,堂屋没拆,还可以偷着烧香。可周树贵占了右厢房三大间屋,一下子又有房有地有家室,成阔人了。哪个想得到,一个鸦片烟鬼竟时来运转! + +我一见他在院子里转悠,心里就堵得慌,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天长日久,也就认命了。私底下碰见,周树贵常问:“德娃子,你当了一辈子的牛,守住祖宗基业了?”我回答:“我是地主,你是贫农,要划清阶级界限哟。”他说:“逑,我的江山可是一杆烟枪打来的,若不是鸦片,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 +**老威**:你哥对你“忆苦思甜”呢。看来,要在农村找三代贫农不太容易。 + +**周树德**:败家是转眼的事,而兴家则要看某一辈里出没出能人,田产都是几分、半亩慢慢积攒来的,要攒几十上百亩田地,弄不好会花几十年的光阴,甚至几辈人的心血。可家败如山倒,说没就没了。所以,在乡下找三代穷人容易,要找三代大户才不容易。 + +**老威**:以后的日子您怎么过的? + +**周树德**:全国有那么多地富反坏右,他们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土改工作组一撒,我就一直住现在这房子。祸从口出,只要少说话,本乡人也不会太为难你。过去,这院里安有一个喇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招集我们开会训话,20 多名坏蛋,周围有十多名基干民兵监视。你看我坐的这只小板凳,土改那年钉的,多结实,屁股在上头磨了 47 年,面子蹭得比石板还滑。你看,还能照出人影子,我坐着,两只膝盖能夹住下巴。小的运动,在村里开两三次会就行了,运动搞大了,基干民兵就要押着我们,走十几里山路,到公社开会,好几万人的场面,台上坐两排领导,台下站着一窝地富反坏右,上百名,一站就是好几个钟点。每个领导讲话都很长,国际国内大好形势,中央精神的贯彻,再到省里县里,最后到公社,到具体的生产、阶级和阶级斗争。这种会,有时得开三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做饭,烧包谷粑,尽量吃饱点,然后揣几个包谷粑坐在门坎上等广播通知,这样一出门,天擦黑才回得来,只要不点汽灯开“火把会议”,就算烧了高香了。五几年,我 40 多岁,长期肩挑背磨,身板结实,随便罚多久的站,我眼都不眨,随着岁数一天天高,腰就不行啦,一天天埋下去,幸好到了七几年,运动搞水了,押我们到公社的次数就少了,即使去,也允许幕间休息和解手,有时也允许坐着开,大伙对地主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也敢来串门了,乡里乡亲嘛,山不转水转,风水几十年,也有转回来的时候。 + +**老威**:小时候,学校里常请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对孩子们“忆苦思甜”,还吃忆苦饭,特别是参观大邑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后,受到了震动,我们都恨地主,恨剥削,不愿回到旧社会去吃二遍苦,受二道罪,您觉得我们这种阶级立场咋样?您是否想复辟,回到解放前? + +**周树德**:你是明白人,何必用阶级斗争来蒙我?早过时了。我 79 年被摘去地主帽子,我感激邓小平,感激共产党的改革开放,给了我第二次做人的机会。有错必纠嘛。当然,我没那么大口气,不敢说共产党有错必纠,我是说我有错必纠。现在,我们的生活那点不比解放前的地主强?有电灯、电视,肉随便吃,人上了点岁数,就只呆在家做点手工活,这在旧社会不可能,电灯、电视不提了,肉是一星期吃一回,鸣乐告诉我,监狱的犯人一星期也吃两回肉。我爷我爸,全是泥腿子,六、七十岁,还与长工一道下田,有时牛累吐血了,人就接着拉,就这样挣来的家产,还不如现在出去的打工仔、打工妹,两手空空出乡几年,就衣锦还乡,变戏法一般,要起新房了。若按土改时的标准,村里一半人都是地主富农。鸣乐他爸在省城教书,鸣乐这娃儿上了大学,听说还是博士,过去整个县城都没听说有博士。私塾先生说,胡适是博士,连皇上都接见过他,向他请教问题,你想博士的学问有多大。真是祖先修来的福。我小孙儿是博士,住在北京,说不定,中央领导也经常向他请教问题,康有为说,海内一家嘛。 + +至于“忆苦思甜”,吃忆苦饭,那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都想通了。古人云:“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一个老糊涂,别无能耐,就帮儿孙把罪受了。开始,我的两个长工上台控诉我剥削他们,寒冬腊月逼他们下地,工钱也克扣了。我心里不服,因为我也与他们一道下地,新社会也没说冬天就不上班。渐渐,我想通了,这是命,这天下就是由好人和坏人组成,既使做不了好人,就只好朝坏蛋堆里靠。既使我这个小小的地主不想坏了,早就没有变天账了,但是,上面还有,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时刻存在。比如高岗,比如彭德怀,比如刘少奇,比如林彪、四人帮,我都做过他们的孝子贤孙。你不要笑,文化大革命中,就有“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周树德”的口号。我都不认得这些伟人,却攀上了亲戚,我还与邓小平攀过亲戚,他为我们摘了帽,别说孝子贤孙,就是做牛做马,我也情愿。 + +**老威**:龙门阵摆到这会儿,我晓得您老人家心胸开阔,知命知足,难怪能享高寿。 + +**周树德**:我今年 89 岁,早活腻了,可咋办,越想死越死不了。堂房里那口柏木棺材,放了 20 多年,我还死不了。这已经是第三口棺材啦,前面两口,被白蚂蚁蛀了,棺材都死了我还不死。风水先生来看过好几遍,连夸我这边的地势好,耳朵房正处在东南角,把西北的风水全盖了,所以我周树德一脉,虽然被划成地主,劫数几十年,但终有时来运转,这鸿运不应在我这老不死身上,也当应在儿孙辈身上。鸣乐那孩子,因为成份不好,参军招工都不准,还偷偷哭过好几回,可 79 年我一摘帽,他就考上大学,双喜临门,不比当兵当工人强十倍。其它孙儿孙女也不错,都吃皇粮,告诉你,我的重孙子都读小学了。 + +**老威**:您就更应该多活几年,享享清福。 + +**周树德**:你都看见了,这座四合院只剩下我一人了,其它人死的死,搬的搬。好象我在东南角把阳寿占尽了,另外四家的男丁全没迈过 50 岁,你不信?20 多年前,那半边院子就是满门寡妇啦,为首的就是我嫂子。我哥周树贵,我婆娘周王氏都死在自然灾害,不能说是报应,因为死者为大,哪怕周树贵是冤家对头。 + +**老威**:您还是应该跟儿孙住一起,有个照应。 + +**周树德**:鸣乐他爸接我到省城住过两个月,我憋出病来了。他是中学老师,挺受尊敬,我一个乡下老头,在高楼里住不惯,鸽子笼一般,还不能随便下楼透气,因为一大帮中学生会嘻嘻哈哈围上来参观。有一回,我坐在篮球架下面晒太阳,刚拉开裤裆捉虱子,就听见周围惊呜呐喊,若在农村,哪个管这个?可在学校,周老师的爸咋能当众捉虱子?还有我抽的叶子烟,儿媳她们也闻不惯,弄得我抽烟还得下楼。唉,大城市的规矩太多,上街入茅坑也得花钱,哪象乡下方便自由,拉泡屎在院子里,第二天早晨一看,没有了,野狗舔得干干净净。我一直与鸣乐他们赌气,几个小辈一直缠着他们爸妈,要拆这四合院,对,这已经不叫四合院了,三面都塌了,我住的这面,柱子里全是白蚂蚁,晚上能听见扎扎的声音。开始听的时候,我的皮都麻了,慢慢就习惯了。这房子正在变轻,说不定哪天就全塌了,可地基是石头夯的,蛀不坏,堂屋前这对石狮子,脑壳都被我摸光了,这是百年老宅,小辈们不晓得,一搬家就要我的命,再好的房子有啥用? + +**老威**:没想到您还这么固执。这大概是做了几十年地主,被管制,逆来顺受够了,现在要自由。 + +**周树德**:对,我最烦人管我,儿孙们回老家,都不敢住这院子,害怕跳蚤。我养着猫,先是一对,后来就好几窝,这畜牲喜欢上床,挨人睡。人老了,一夜到亮,身子总是凉的,全靠它们给我取暖,赶耗子。我经常同它们说说话,说我们这辈人的话。前年,周树中死了,他比我大两岁,经常到院子里来,摆摆旧,现在没有人摆旧了,只有养猫,它们说不定是死去的人变的。冬天,它们钻被窝,呼噜打成一片,使我想起年轻时贩盐住店,一张通铺摆十几个人。 + +**老威**:猫会传染病菌的。 + +**周树德**:我的病菌比猫还多。 + +**老威**:嘿嘿,是这话。不过,这房顶太漏,好些地面积着水呢。 + +**周树德**:只要床这块不漏雨就行了。 + +**老威**:您对生活的要求这样简单?难怪您长寿。 + +**周树德**:象我这样,死活也没啥区别。 + +**老威**:您不象个地主,倒象个守破庙的和尚。 + +**周树德**:您觉得地主应该咋样? + +**老威**:应该有变天账呀,小学课本里就这么写的。 + +**周树德**:您在开玩笑。不过,破庙也守不了几年了,村里人常常借故到我这儿来要东西,我编的背架子,蝈蝈笼,蓑衣,斗笠等等,我的碗筷也有人偷。按迷信的说法,长寿的人死了,参加丧礼的会将他的生活用品带回家给孩子用,以添福添寿,可我还没死,人们就等不及了。 + +**老威**:您是个风趣的老人,我和鸣乐还是希望你搬进城,当然,到潘家沟他姨家也不错,社会进步了,生活改善了,到处都有长寿老人嘛,打打太极拳、钓钓鱼,猫狗也哪里都能养,您试一试与别人交往,不一定就合不来,说不定,您的故事有许多人喜欢听。 + +**周树德**:我的棺材放哪儿呢? + +**老威**:城里时兴火葬,您老不用带棺材。 + +**周树德**:烧成灰?那不行,魂就没法还了。实话告诉你,我的坟地都选好了,就在鸣乐他奶旁边,我留有空穴,好去处,风水先生看过,它正处在来凤山的尾巴上,所谓“龙头凤尾”,地脉旺着呢。我没功夫与城里人扯谈,我活得踏实,或许等大家都到了阴间,就该我向他们“忆苦思甜”了——现在一想到死,我就乐哈哈的,就觉得这地主没白当。为儿孙造福嘛,听说现在又可以买房买地了,地主又多起来了。 + +**老威**:您认为会再一次划阶级成份吗? + +**周树德**:你们这一辈人的事,天晓得。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19.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9.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bf9fb0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19.md @@ -0,0 +1,96 @@ +# 梦游者之妻黎英 + +采访缘起: + +我一直对是否有梦游者存在疑问,直到有一天,读到老诗人牛汉的文章《关于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其中写道:“由于被击打,我的颅内有淤血,血块压迫神经,使我成为一个梦游病患者,已经折磨了我半个世纪。梦游几乎成了我生命的特征。夜里梦游,白天也梦游,我成为一个清醒不过来的梦中人。” + +我与牛汉是忘年之交,可他那 1.9 米的个头泰山压顶,使我不敢正面提及他的病症。1996 年 11 月 1 日,我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黎英女士,无意间知道她的丈夫,70 多岁的小说家关东先生与牛汉的经历相似,便有意同她聊起来。窗外的阳光已失去了温暖,但我依然听得一阵阵心热。谁说这不是一个历史童话呢? + +**老威**:黎伯母您好。我曾在最近的一本杂志里,读到关东老师的一篇小说,其中有关梦游的情节,写得尤为逼真。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关老师的亲身经历?他能如此完整地回忆、整理自己的梦吗? + +**黎英**:不止一个人这样问,因为关东的梦游症是众所周知的,他早年思想进步,参加反对国民党腐败的学生运动。上街游行时,同前来镇压的军警搏斗,被抓进监狱,折磨了 40 多天。出狱那天,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完字,就穿过黑洞洞的走廊。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太大了,太空旷了,就尽量走得轻一点、慢一点,终于快到头了,他松了口气,却不提防一群黑影从走廊的各个部位挪了出来,他猛一回身,后路也被堵了。关东的块头大,学过西洋拳,他拿了个架式,准备迎战,可对方人多势众,并手握粗木棒。他很快被逼到墙角,大约有四五根木棒同时砸过来,他双拳一分,挡飞了两根,然而迎面的一根,却击中了脑顶盖,他大吼一声就昏倒了。醒来时已经自由了,躺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我在这所医院做护士,所以我知道他的病根,并情愿嫁给他。 + +当时,他简直成了大英雄,许多社会团体前来探望他,其中有许多著名的社会进步人士,还有一些挺有名的电影演员。他的病室被鲜花堆满了。在这种社会热情的鼓动下,关东很快就恢复了。 + +关东的日常起居由我负责,渐渐,彼此产生了感情。有一次,我端着药盘从值班室出来,突然听见关东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大吼:“哞——!”比火车汽笛还响,我一哆嗦,药盘掉地下了。我顾不得拾起来,急忙赶去撞开门。所有的值班人员都被惊动了。可关东面对大伙的惊愕,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当时站在窗前抽烟。我扑过去扶住他,他却拍拍我的手背,平静地微笑说:“怎么啦?这么多人到这儿来,出了什么事吗?”一个护士刚要回答,却被主治医生拦住了,“没事”,他说,“大家都出去吧,没事。” + +关东见大伙有些反常,就抓住我的手追究。我以为他演戏呢,气得不知说啥好。后来,院长找我谈话,说:“你真打定主意嫁给关东了?”我的回答很肯定。“可是,”院长说,“关东的病也许永远好不了。”我急忙问:“他得了绝症,最多能活几年?”院长挥手打断我:“看你想哪儿去了。关东的病根是在监狱里留下的,国民党特务把他打成脑震荡。他颅腔内至今残留着一块淤血,以院里现有的医疗条件,是无法开颅取出这血块,所以,一旦这东西压迫中枢神经,他的记忆就会出现间歇性的空白。他在这儿治疗了一个多月,刚才是他首次发病……他大吼一声,然而记不住自己曾经吼过。”我听得愣住了,又问:“他经常这样吗?”院长回答:“心情紧张、压抑、兴奋过度都会出现病兆。不过,只要关东性格乐观,什么事都看得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北平马上要解放,以后共产党领导中国,社会肯定会更安定民主进步。关东才 20 多岁,再过几年,医疗条件改善了,他的病根也不难除掉。” + +我没想到,这病一拖就是几十年!我对他的吼叫习以为常了。可当时院长没说,这种病症还有比吼叫更加极端的表现形式——梦游。 + +关东平时的言谈举止很稳健,很体贴,而梦游是他生命中的另一面,无声无息,却充满激情和执着。像佛罗伊德曾经描述过的一样,所有的梦都是突兀的,残缺的,与病人早年的经历密切相关。因此,关东不可能自己回忆整理自己的梦,他连一秒钟之前的吼叫也记不得……。 + +他的梦游小说是我反过去向他叙述的。 + +**老威**:关东老师第一次梦游是什么时候? + +**黎英**: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刚结婚 3 个多月,北平市民几乎都感觉到快和平解放了。关东大学毕业,也没个去处,就暂时住在医院我这儿。解放军进城的头天晚上,我们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因为地下党的学生组织已通知了我们,约好第二天大早去北大集合,夹道欢迎解放军。我对关东说:“你还是合会儿眼吧,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 + +关东体贴地抱住我说:“你也睡一会儿。咱们都不说话了,怎么样。” + +我打了个盹,就感觉到天亮了。但是直觉告诉我,不会这么快。 + +我是护士,常值夜班,所以特别警觉。我掀开窗帘,果然满天星斗。 + +身边的关东不见了。我坐起来,喊了两声没回应,就拉灯四处看。终于,我听见厕所有响动,就光着脚溜过去窥视。迎面是关东的巨大背景,他正对着镜子嚓嚓刮胡须。我轻轻唤了两声:“关东,关东!” + +他不理我,继续刮他的胡须,直到弄光,才无声无息地洗脸,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脖梗上淌着血,两眼直楞楞的,由于个头大,他的目光就从我的头顶越过去。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就不再敢唤他。因为医护常识告诉我,梦游症患者是绝对不能在进行之中被唤醒的,否则会发生意外甚至猝死。我回到床上装睡。他紧接着过来,弯下腰,抚拍我的脸,见没反应,又吻了我的前额。这些日常动作,在正常情况下是极温柔、极浪漫的,但此时就显得僵硬、机械。我不敢喘气,心里祈祷关东快点回到床上,不料他却军操似的一个后转,直挺挺地向前走去,出了门。 + +我紧随其后,这条路我们都很熟悉。我怕他顺着这条林荫道绕出宿舍区,进住院部,这就太糟了。我赶紧抄近路去关了后院的栅栏门,这样,他在梦中出不去,就会结束散步回家。 + +我又错了。关东拢门时只咕哝了几下,就一个转身上了岔道。那儿根本就没路,而穿过两个花圃就是与传染科紧邻的太平间。我吓得手脚抽筋,但只能跟着他。前面没捷径可抄,叫值班大夫又来不及,我跌跌撞撞地疯跑,才与他保持了 5 米的距离。来到太平间,见门锁着,我心想这下好,他会回头了,就躲起来。不料门却开了,原来锁只挂在扣上。 + +关东在太平间折腾,他从冰棺里把两具遗体扶起来,与它们一起靠墙立正,然后脱下衬衣,撕成 3 块,一人分一块。他开始张着嘴,不出声地领呼口号,还摇动着冥冥中的小旗。我惊吓交集,急忙去敲收尸师傅的门。那师傅见过世面,在乡下就常给别人办丧事,他听完我的哭诉,就不声不响地从屋角捡了根小棍子。到了太平间,他灌了几口酒,把瓶子塞给我,示意我回家,自己的身体却一下子变得硬梆梆的。他蹭到关东身边,并排站定。这一行 4 人,又演了一刻钟哑剧,醒者到底趁梦者举臂的瞬间,把小棍插入他的拳头。然后牵着棍子开路了。关东乖乖地紧随其后,回到家门。但见那师傅一缩脑袋,鱼一般滑进夜色里。关东仍然直握着小棍,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而入,并在客房拐了个弯,高视阔步上床,在我身边躺下。顿时,鼾声如雷。 + +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我终于身心交瘁,天刚蒙蒙亮时反而睡着了,连闹钟也没惊醒。下午 1 点,我与关东不约而同蹦起身,叫声“糟糕!”就手忙脚乱地朝外面跑。满世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原来解放军早进城了。我们立即汇入群众的洪流,关东在太阳下笑得非常灿烂。真的,我爱这样百折不挠的男子汉,要不,我那天就悄悄离开他了。 + +后来,关东悄悄对我讲:“我们怎么可能误点呢?我整夜都在做欢迎解放军的梦。我刮了胡子,穿好衬衣准备上街,却见铁栅门关着。 + +我又绕了条捷径,见两个朋友还在睡,就扶他们起来,在墙根活动手脚。后来通知集合的人来了,我跟着他,却被牵回家里。我想起床,老是不行,脚都抽筋了,眼也睁不开。” + +**老威**:这太危险了,您没告诉他实情:关东老师没在梦游时伤害您? + +**黎英**: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谁。开始我提心吊胆,就悄悄向领导汇报,征得同意,就在他的水杯里放几粒安定片,让他不知不觉地在睡前喝下去。而后叫人从外面锁住门。这样,即使梦游,关东也只能在屋里转悠。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感觉只有点不对劲,但没深究其中有什么名堂。渐渐我发觉,这梦游同样受环境、周期等因素的影响,一个月中,总有那么几天有病兆,而平时的情绪只要不过分起伏,就没多大问题。关东爱好文艺,新政府接管和改造旧的印书局,合并几家成立出版社后,他就作为思想进步的青年骨干进去了。不料我们刚从医院搬出来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了,关东瞒着我报了名,要作为一名战士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我知道后,急得火上了房,可又不敢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那对关东的打击太大了。 + +我只好骗他说怀孕了,他咧着大嘴笑,那年头,一切以国家和人民利益为重,妻子怀孕根本不能成为丈夫不上前线的理由。于是我就找医院拿出病历证明,可院长刚被怀疑有“特务嫌疑”,正关禁闭写交待材料,而解放军代表不太熟悉旧档案。待我死缠活缠,找到当年的主治医生翻出病历档案,已经又过了 3 天。关东刚随着大部队出发,只留了张条在家里。我急忙赶火车到辽宁沈阳,丹东去不了,要特别通行证。满街的部队和群众,哪去找啊,我只好把关东所在部队的具体番号告诉志愿军总部的一位参谋,而此时,已能隐约感觉到前线的炮声了。 + +关东在朝鲜干了 3 个月战地记者,非常出色。他不仅稿子写得漂亮,还能在关键时刻拿起枪来作战,他有射击的天赋,甚至荣立过二等功。 + +可不久,他却被当作“美蒋特务”抓了押送回境,原来,在一次夜间潜伏任务中,他突然从灌木中跃起,丢掉枪,大吼一声。这无异于给敌人报警!枪炮声立即大作,几座碉堡构成的火方网封锁了一切,压得潜伏部队抬不起头。眼见伤亡惨重,指挥员只好报告总部,请求炮火掩护撤退。敌人随后打出了燃烧弹,灌木丛成了一片火海。 + +关东小腿挨了一枪,被咬牙切齿的战友们反剪着拖了下去。医院提供的病历使他免于上军事法庭,他回到北京,懊悔不已——这几乎成了他终身的心病。然而,如果不是腿上有枪伤,他仍然记不起自己曾经吼叫过。 + +**老威**:听到这儿,我替您松了口气。关东老师知道自己的病状,他以后怎么办呢?这是否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 +**黎英**:普通人遇到这事,肯定不知所措,并且会埋怨亲人不及早告诉自己。但关东是条好汉,他最关心的永远是别人。他在家喝了几宿闷酒,老是说:“没伤着你吧,黎英?要不,咱们离婚,以免我发病梦游时伤着你。”我拿出护士的能耐安慰他:“你是真心爱我的,怎么会伤我呢?梦是潜意识的反应,你的潜意识也是善良的、透明的。” + +关东的眼睛直视着我,半晌才说:“你没撒谎,也没敷衍我,从你的眼里能看出来。”接着又叹息说:“那次潜伏发病,不少战友因为我而牺牲了,可我还活在世上受良心的谴责。”我只好绕开这话题说:“关东,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都还年轻,你的病能治好。”关东说:“有了你,我也相信自己会健康起来。”你听听,这就是关东,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话我仍然牢记在心。 + +**老威**:对于这个物欲化的 90 年代,您们的这段经历像是神话。那么后来,关东老师的病治得怎样? + +**黎英**:关东在单位人缘特别好。所以领导器重他,任他到哪儿治病,都答应,都出钱。当时去了上海和广州,也找过苏联专家,均不敢贸然做这种生死攸关的手术。国内医疗条件有限,外国又去不了,没办法,只好拖着。关东为防意外,每晚总是熬夜看稿子,待我睡熟了,才将卧室房锁上,自己住客厅沙发。在休息前,还将室内锋利的东西都藏好,反锁住门,方咕咕灌几两白酒躺下。由于关东的自我防范,所以好几年没出问题,顶多就是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己从沙发滚到了地上。 + +1957 年反右,由于单位内部的同志关系融洽,所以几十号人,只划了几名右派,这显然没达到上级下达的指标。最后一批,又划了两名,但算来算去,还差一名“右派名额”。怎么办?如果不主动上面就会派工作组,帮助大家提高认识。你想,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一个在出版方面政治问题不少的地方,连 10 个右派也数不够?可领导就是狠不下心来整人。他甚至当着大家的面说:“实在不成,只有我老刘去凑这个名额。因为出版的终审权在我这儿,一差半错的责任都是我。”关东一听急了,说:“不行,你家里四世同堂,出了右派,拖累家人咋办?还是让我上,我光棍,没负担。”领导说:“你老婆会同意吗?”关东说:“以前我治病,你什么都答应。现在有这么好一个报恩机会,我两口子高兴不过来呢。”领导又说:“你没反党言行啊。”关东说:“我马上就当着大家伙说些反党言行。如果还不够格,我就承认在做编辑部主任期间,许多右派作者的稿子没送终审,因为我那时不知道这些人后来会成右派。” + +**老威**:关东老师太棒了。 + +**黎英**:只棒了几分钟,就付出了 20 多年的代价。当了右派不久,我们就下放到河北农村。临走时,关东到单位大院去告别同事。没料到相隔两月,大家就忘记他是怎样当上右派的了,纷纷躲避。从前一个关系挺好的女同志,一见他弯下高头大马一般的腰,竟惊慌失措,失脚跌进臭水沟里。关东天真无邪的笑容凝固了,回到家中,喝了半宿白酒躺下,一会儿就起来梦游了。这一回,他破窗而出,到野外嗬嗬练拳。天亮时,有人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他。这次意外令他十分沮丧,下乡后,他白天拼命干活,晚上临睡前,总要用绳子把脚捆在床上,打成死结——这个残酷的习惯保持了很多年,直到 70 年代末回到北京。 + +**老威**:你们没有孩子吗?你们感情那么好,有孩子一定挺聪明。 + +**黎英**:开始治病没顾上要,后来他成右派,我随他下放到河北某县医院工作,又遇 3 年天灾人祸,就不敢要了。 + +**老威**:现在的医疗条件不错,出国治病也容易,关老师的病根挖了吧? + +**黎英**:关东不肯花这钱,他说死血块在脑袋里呆了这么些年,一下子掏出来,颅腔会不会感到空?这是什么话。70 岁的人了,还像孩子似的,不过,经历了若干风风雨雨,我们也看透了。外面这个小院,虽然巴掌大点,把门锁上,关东也梦游不到哪儿去。这两年,不扣房门,他都不去外面了,顶多在下半夜起床,刮刮胡子,坐进书房看看书。有一次,我悄悄起身,溜到门口窥视,不料他竟开口问:“黎英,你在那儿干吗?”把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没梦游。 + +前不久,他半夜读一份科普刊物,欣喜若狂地摇醒我说:“南美的这个小国有个梦游村,这儿的村民晚上工作,白天梦游。当旅行者在中午进去时,太阳昏黄昏黄的,许多人在街巷间直挺挺地出没,却没有一丝声响。两人狭路相逢,眼看要撞一块了,却又奇迹般地同时侧身、弯腰,如穿梭的鱼。这儿到处都游荡着眼睛血红的狗,长长的舌头有时也拂过树下倒垂着的人脸……只有过了黄昏,村里才渐渐热闹,鸡开始报晓,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声,人们伸着懒腰从屋里屋外爬起来赶集,到了午夜,灯火灿烂,马戏班子进村,街上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 +**老威**:这个故事我也读过,关东老师想去旅游吧? + +**黎英**:他不认为是故事。他现在正到处收集有关资料,说有生之年要去拜访一次。他说:“那是梦游之乡,不梦游的人就不正常。我怀疑马尔克斯去过,要不他的《百年孤独》怎么像梦话一般?一定是打着瞌睡写出来的,我曾尝试在梦中写东西,不成,明明写了许多惊人之语,可白天一看,写字桌上还是白纸一张。” + +**老威**:看来,梦游症之于关东老师,既是祸,也是福,至少,梦游使他对这个混沌的世界保持了一种距离,一种恍若隔世感。他是应该进天堂的那种纯粹的人。 + +**黎英**:他一直生活在天堂里。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01-20.md b/pages/corpse-walker/s01/01-20.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008abf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1/01-20.md @@ -0,0 +1,154 @@ +# 吸毒者黄河 + +采访缘起: + +黄河出身于书香门弟世家,80 年代又曾是颇有名头的寻根诗人,现在吸毒成瘾,堕入渊薮,真令人感慨万端。辱没祖宗么?可瘾君子都不认祖宗;自取灭亡么?可黄河咬定的“艺术”就是自取灭亡。两年前的一天,他失控斩断了自己的右手无名指。 + +这次访问时间为 1995 年 6 月 26 日下午,烈日如火。我背心短裤,手握地址,骑单车一路寻找,好不容易才抵达成都东门大桥附近的一条小街。某单元楼内,昔日一米七六的壮汉黄河已被淘成一具皮包骨头的空壳,只有两眼贼亮,灼灼逼人。 + +晚上回家看电视新闻,方知今天是国际戒毒日。为严肃法纪,各地又处决了大批毒贩,群众拍手称快。 + +**老威**:你为什么吸毒? + +**黄河**:这由不得我自己。 + +**老威**:这是借口,你曾经是作家,想戒肯定能戒。 + +**黄河**:我为啥要戒? + +**老威**:你看你,50 开外的人了,还这么,丧心病狂。对不起,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你的家呢?老婆、孩子呢? + +**黄河**:我要这些干啥?身外之物。 + +**老威**:身外之物?好好,算你狠。你干脆别住房子,也别睡床,躺到大街上去。 + +**黄河**:只要有药吃,住哪儿都一样。你要这房子?卖给你吧,2500 一个平方,建筑面积 70 平方。你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就先付一半,或者先出订金,咋样?这张床你可能不会要,床头裂了个缝,是我上次瘾发缺药时撞的。 + +**老威**:好一个铁脑壳!痛么?一张血糊糊的老脸,难看么? + +**黄河**:挺舒服的。 + +**老威**:倾家荡产也不回头? + +**黄河**:什么叫家?什么叫产?你是诗人,肯定读过垮掉一代的代表作《在路上》,自由的,放纵的,吸着大麻朝前走,横贯整个大陆,连女人都挡不住。你至多与她性交,而性交时耸动着身体,这也是一种走路的方式。一个人光溜溜的生下来,不是只与阳光、空气、水、食物发生关系么?为什么要与国家、社会、家庭发生关系呢?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原来我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吃药上瘾后,我不用想就明白了。 + +**老威**:你第一次吸毒是什么时候? + +**黄河**:1985 年 6 月 31 号。 + +**老威**:你记得这么清楚? + +**黄河**:那相当于我的初夜,连妓女都记得自己的初夜。不过,第一次吸白粉毫无快感,我趴在床沿,呕了十几分钟,过后身体软溜溜的。你知道,80 年代风行文学,尤其是风行诗歌,就像现代风行做老板一样,中国百分之九十的城市人口都倾慕诗人。我也写过两天诗,还学朦胧诗人某某,遍寻中华民族之根,创造史诗。我准备先去敦煌,住下来感受一下气氛,再漫游大西北,向浩淼的沙漠索取灵感和想象。我是第一次去北方,临行前,我读了不少介绍敦煌的书,还随身带了一些西部诗人的作品。一天一夜后,我在甘肃兰州下了火车,按当时黑道诗坛拜码头的习惯,我手持四川著名诗人某某开出的路条,去叩访当地的一位边塞诗人老黑。老黑大块头,特豪放,二话不说就下馆子灌酒。昏天黑地到夜里 12 点,老黑又架着我,到西郊去看朋友。地上全是铁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摔了无数跤,才捱拢一个小货站。那晚上的月亮特别大,还长满红红的毛,我还听见月亮在叫,声音又尖又远。老黑说,来感觉了哥们,一会儿让你抽点白粉,感觉就大了。 + +那货站背后是一个斜坡,我们一屁股溜下去,脚抵住两扇仓库大门才刹车。一个穿军便服的开门出来,老黑叫声“大刘哇”,就互相搂着肩进去。我也被扛进去,洗了个热水脸,才清醒了些。我感觉困,想睡。老黑说,哥们千里迢迢来会诗友,太不容易,人一辈子,互相碰不上几面,咋就要睡?即便困也得熬着。大刘嘿嘿笑道:“何必熬?抽支烟提神吧。”我不抽烟,大刘却先替我点着,然后塞进我嘴角。我迷迷糊糊地吸了小半截,就挺不住了,胃在翻,却啥也呕不出。清口水牵着线地坠。大刘说:“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大。”老黑责怪说:“你的料下得太猛吧,老黄是初夜呀!”我在下面急着,心打着急鼓,上面两张嘴在鼓点中“哈哈哈”的,像癞蛤蟆。 + +第二天,我才晓得这仓库是个临时收容站,里面关了不少妓女、小偷、乞丐、盲流。白粉就是从他们中搜缴的。大刘还悄悄问我搞不搞只野鸡来尝尝?我莫名其妙地反问:“北方也有野鸡?”大刘一楞,见我不是开玩笑,就开导说:“这么老实,还写诗呢。”老黑说:“哪用得着碰野鸡,多吃几回药,想什么有什么。”我推辞说:“谢谢二位的盛情,不过下午我还要赶路呢。”老黑问:“下一站是哪儿?”我说:“到敦煌朝圣呀,那是史诗创作者灵感与想象的母源,你们也一起去?”老黑问:“再下一站呢?”我说:“到吐鲁番,最远到伊犁,然后折回来,去阳关和嘉峪关。当然,楼兰是去不了。”大刘说:“这么辛苦?何必呢。在这儿多住几天,把兰州当成你的最后一站吧。”我客气说:“回程再来看你们吧。”大黑说:“兰州绝对是你的最后一站,你在这儿,啥都有。你要去的地方,不用脚,你想一想就去了。” + +两人说话古里古怪的,于是我暗下决心,最多再滞留一晚就上路。 + +**老威**:80 年代就吸毒,还拉人下水,这诗人当得也够先锋的。 + +**黄河**:有个朦胧诗人比我们早好几年,他到成都来,当众讲抽大麻的感受,真是美妙极了。总之是人特别放松,像面条一般软在地毯上,然后有许多彩色的方格子,像电报一般从脑门哒哒发出来。当然,现在在西方,抽大麻已较普遍,几乎称不上毒品。连大学生、中学生都围着圈子,在宿舍里抽,大伙一块飘飘欲仙。 + +**老威**:接着讲你吧。 + +**黄河**:当晚没喝酒,大刘拿出三支特制的烟。说裹成烟卷抽,劲要缓得多,也比较浪费。最直接的方法是把白粉撮在锡纸上,下面使酒精灯加热,然后用鼻子和嘴吸尽那烟。太过瘾了,不过新手不行,新手的鼻子抽不了那么快。我有些迟疑,害怕上瘾。老黑说艺术家吸毒的多了,你读读《流放者的归来》,里面到处是鸦片和大麻。况且,吸毒是为了写诗,它能使人放松,最大程度地开放人的潜意识,超现实的诗歌、小说、绘画、音乐,哪一样与毒品无关?灵感就在这支烟里,你还满世界狂跑干啥?都是写诗的,人家是好意,我就学他们的样。三个人躺在床上,用深呼吸抽进去,然后忍住不吐,直到烟自然地冒出,我又出现了干呕的症状,但两三分钟就过去。老黑不断在耳边提醒:“放松,放松。”然后我真的觉得放得很松了,老黑的声音像回音一般,我在半空中飘着,那房顶越升越高,我看见的敦煌就在太阳里面,有很多洞窟,非常飘渺的壁画。释迦牟尼睡觉了。他说他死了,却微笑起来。我亲眼见着许多诗句,像铁轨一样在沙漠中横七竖八地铺着,铁轨立起来了,我在叮叮当当的诗句中穿行,迷了路。我把铁轨一般无穷无尽的诗句拴在怀中宣告,我把所有的大诗人都盖了,诺贝尔文学奖非我莫属。 + +就这样我困在兰州,哪都没去就返回了。我吸了三次海洛因,上瘾谈不上,但已感到一种诱惑,那是一个太美太美的梦,一个在现实里走一辈子也到不了的梦。我想更深地进入,可又后怕。我毕竟生活在现实中,有家,有老婆孩子。 + +**老威**:对呀,况且 80 年代,成都市面挺干净,几乎没有吸毒的,你想吃也找不到东西。 + +**黄河**:回家三个月,我几乎忘了这件事,可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邮包,落款是西北某部队的番号,我拆开看,是一部大 32 开的精装《军事人物辞典》。我感到莫名其妙,就丢在一边。这部辞典在我的床底躺了整整两年,直到有一天,我准备处理旧书报,才重新翻出来。我无意中拿在手上惦量,突然感觉不对劲,就用铅笔刀起开发潮的精装封皮——真相大白了,两小袋白色粉末掉出夹层!估计有十多克吧。我赶紧锁进抽屉里,连呼吸都凝固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心绪不宁,也不给老婆打招呼,就自己上了峨眉山。我打算在山上呆一个星期,让大自然来澄清一下浆糊状的脑子,可是不行,脑子越想越乱,最后都有点魂不守舍了。 + +**老威**:事情都过去两年多,咋还像热恋? + +**黄河**:这是命,我认了。况且,女人的魅力不及毒品的百分之一。 + +**老威**:那你娶老婆干啥? + +**黄河**:我也这样问自己,结果越问越无聊。男女热恋当然好,一旦谈婚论嫁,感情就贬值了。于是就找情人,就找三陪,就在若干的女人之间撒谎,玩平衡术。说来说去,人一辈子就为了上面的嘴和下面的嘴而疲于奔命,在两张嘴之间,才是社会为你安排的角色,不,不是安排,是逼你进入的角色。大学毕业分单位、进公司,从科员做起,如果马屁拍得顺溜,40 多岁大约能干到处长。锤子!鸡巴处长!就是局长、市长、总经理、部长、国家主席又咋样?还不是被无形的绳子捆绑着做人,戴着戏脸壳做人。我当专业作家那阵,相当于处级,老婆感到很骄傲,逢人便吹。其实我写文章是为了贴金,你贴我贴大家贴,在金子和面具下面,人就没有脸了。这世道,穷也累富也累,下岗工人、打工仔、叫化子累,老板、官僚、警察也累。从来如此啊,连庄子那样的大圣贤,都为老婆的暴病而亡鼓盆歌唱,况且我辈乎? + +**老威**:你老婆死了? + +**黄河**:疯了。我与她同一战壕,文革武斗一个派的。围中江凤凰山与继光兵团打仗时,山上一梭子弹扫来,我老婆奋不顾身扑倒我……这件英勇事迹到处传扬,她虽然相貌平平,我也非娶她不可,无产阶级的火线生死情嘛。后来,我稍有出路,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醒:我这命是她给的。我承认除了父母,这条命是她给的,但这笔帐永远还不清么? + +**老威**:你这样看待夫妻关系? + +**黄河**:除了三陪,男女一旦上了床,互相之间就开始纠缠了,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就这意思。他妈的,我写文章她没觉得丢人,我吃药她就丢人丢疯了!拉着儿子给我下跪,软招不灵,就吓唬说要找人捆我进戒毒所。 + +**老威**:什么时候? + +**黄河**:89 年。那时正规的戒毒所还不普及,一般都关派出所。我晓得她不敢找人,她太要面子了,她爱的是我的社会角色,而不是我这个人。我把积蓄都弄光了,又变卖东西,如果能卖人,我早把老婆、孩子卖了,这世界上的人太多,就是该流通。我这样想着,就觉得欲望在血里淌。老婆疯的时候我刚吃了药,她从厨房里操起两把菜刀,念念有词地舞过来,她唱的什么?真奇怪,那声音像一把豆子到处撒。她把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问我戒不戒?我没有力气抬手,就直直地瞪着她。我看见自己的血喷起来,溅红了她的脸,我的嘴角扯了一下。她说你还笑?我没笑,我想说老婆你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床在动荡,在海洋之中,我盼望着老婆砍我,在气管上拉一刀,我会分解成许多鱼,化入波涛。当药劲过后,我老婆终于发展到街上舞刀去。我的衣裤全被割碎了,从下到上,有 54 处刀口,我居然没觉得有多疼。我也懒得上医院,过了一星期,伤口全结疤了。我老婆却一发而不可收拾,从舞刀到跳脱衣舞,终于被群众扭送到精神病院。我的儿子也跑了,嘿,现代人都想摆脱家庭,我用不着离婚分财产,就光棍一条了。 + +**老威**:你太没廉耻了。 + +**黄河**:廉耻?那是你们这些伪君子的玩意,我命都豁出去,还要廉耻干啥?当然,入门时都要有借口,好奇啦体验啦,我呢,最先是为了创作。可后来,境界就升华了,没烦恼没追求也没欲望,因为自己就像上帝,要什么有什么。你要到美国?几分钟就去了,梦游似的,走在百老汇大街上,周围的人也在梦游,树啦汽车也在梦游,你迎着他们上,一下子就穿过去了。女人有啥了不起?你要和玛丽莲·梦露发生关系,几个玛丽莲·梦露就抢着搞你,要舒服多久就多久,你把她的奶子揪下来当坐垫都成。如果你在吃药前正在翻一本科幻杂志,你一会儿就到月球了,在上面骑马打猎。如果你恨谁,想揍你的上司,就把他任意剥成八瓣,当桔子吃下去。人赤裸裸地来到世上,追求的就是赤裸裸,自由,放松,满足所有欲望,把无法抵达的未来当成现实来享用,甚至享用死亡。 + +**老威**:享用死亡? + +**黄河**:有一次我感冒了,高烧近 40 度,可还在街上走着找药。卖药的不肯赊帐,我就跪下求他,赌咒发誓的。他不理,我就以自杀相威胁,我说万一我死了,你就少一个长期客户。他说你这种客户我不缺。见他如此绝情,我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整整一瓶,一下子倒进嘴里,然后抱住他的腿。我已瘦成一把骨头,可不晓得哪来的那么大劲,任他手下的几个彪形大汉怎么拽怎么打,就死活不松手。没钱,我又憋了好多天,病都出来了,本来沾药上瘾的人是不生其它病的,一旦缺药生病,就有生命危险。后来我软了,世界像一个大坑,我轰地陷落进去。 + +怕我弄出事来,卖药的带我去医院洗了胃,还送我回家。他临出门时丢给我一小包药,说已经两清了。我赶紧趴着用舌头舔了一点,才点火把这宝贝全吸了。劲一缓,我想自己太没出息,还不如死了清静。果然,身子就飘起来,非常高,我扇着翅膀在云里飞,飞。仰着、竖着、横着,朝越来越广袤的远方射去。我清楚地意识到还躺在床上,是另一个我在躯壳的外面飞。我感到渴,就哗地俯冲向一条明晃晃的大河,我钻进水里,却感到这还是天空,我连钻几次水,都是泛着波纹的空气,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唱:“这就是死啊这就是死!你已经死过几遍,还想死么?”我说:“这不是死!我还没消失呢。”那声音唱得更温柔:“你摸摸你自己,是不是变薄了?变透明了?”我真的摸不着自己了,我的指头长在一个女孩的手上,她在从上到下地摸自己,在乳头、屁股和阴道上触得特别久,我感到快活极了,毛发都竖起了。你听说过这么舒服的死?身体和灵魂完全化掉,你只有感觉,无处不在,任何一个裸体女人的自赏自淫都能触及你的神经。 + +唉,老威,你这么明明白白地活在世上有啥意思?我以前看过你的文章,太实在了,你总是同别人较劲,累不累呀?还是飘着活一回,过一过从世界外面看世界的瘾? + +**老威**:你这是意淫,吸毒就是为了意淫吧。一个人就这样被掏空了,就像被白蚁蚀透的房屋,说不定哪天就轰地垮掉,真可怕。 + +**黄河**:你是诗人,也同愚众一般见识?你晓得金斯伯格,他震惊欧美的垮掉一代杰作《嚎叫》和《祈祷》就是在毒品烟雾中诞生的,可以说,没有毒品就没有金斯伯格。 + +**老威**:如果做诗人要以染上毒瘾为代价,那宁愿不做。记得金斯伯格母亲给儿子留下的遗嘱么:“钥匙在抽屉里,钥匙在窗外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钥匙在栅栏里,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 + +**黄河**:但老金还是成了著名的毒品专家。 + +**老威**:那是 50 年代,后来金斯伯格进入学院,成了教授。 + +**黄河**: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进过两次戒毒所,每次都超过三个月。我做过文人,与周围的文盲半文盲不一样,只要我内心不需要麻醉了,戒起来肯定容易些。我受不了的是医生和警察都把我当作病人,当作可怜虫,除了强制戒毒,所谓的关心、照顾都显得世俗、功利。对,我一旦健康了,投入社会竞争,说不定真能发光发热,可太没劲了。这年头,健康人与病人从外表看不出。 + +**老威**:你这种“理性”已疯狂到极点。 + +**黄河**:疯狂?我没伤害任何人。缺药时,我熬不住,就自伤自残。我这右手的无名指,就是 92 年剁掉的,脑门上的这条槽,是刀背砸的。我的魂在跳舞,在同铐住并囚禁它的肉体搏斗,人这肉体看起来柔弱,可真经得住锤打,比钢、比黄金钻石更耐磨。世间万事万物,以人为灵长,洋房名车美女佳肴,都是为了满足人的器官,只有毒品,是为了满足人的灵魂。简单、直接、不兴师动众,就那么一撮白粉、一管针剂足矣。毒品是对这个混乱世界的报复或逃避。说实话,我也痛恨毒贩子,他们用肮脏的交易糟蹋着人类的最后一个精神避难所,这些巫术师,控制着我们的灵魂和欲望,不择手段。唉,听说印弟安人能凭本能在原始森林里找到迷药,嗅上一点,一堆人能围着火堆舒服一天一夜,太美了。 + +**老威**:你从什么渠道弄药? + +**黄河**:公安局已抓了好几拨,根据国家法律,上了 50 克就判死,可谋取暴利的活儿,总有人干。从古至今,这都是世界性的问题,清末民初,华夏大地满目皆是鸦片烟馆,清朝垮台,也是烟毒薰的,因为朝中大臣,除了林则徐那类古板清官,几乎都做鸦片生意,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就这样靠烟枪支撑。国民党时代的地方军阀,不少也以毒养兵,其中川军刘文辉的“鸦片财政”非常出名。新中国肃清烟毒,首先是从精神着手,让全国人民有事干,有盼头,运动作为集体升华的一种方式,令人远离孤独和孤芳自赏。现在,几十年一眨眼,你还是你,空虚又回来了。 + +**老威**:你还挺在乎历史? + +**黄河**:说说而已。 + +**老威**:你的老婆疯了,你捱一天算一天,你的孩子呢? + +**黄河**:在岳母家。 + +**老威**:几岁了?来看过你么? + +**黄河**:15 岁。他同岳父岳母一起来过,不是看我,是看房子。 + +**老威**:你不把房子留给后代? + +**黄河**:你太滥情了吧。我想这几天把房子处理掉,吞下这房子,我就自行了断。 + +**老威**:看你几根筋,剐不到那时候。 + +**黄河**:那你就帮我剐几把,借 500 元钱咋样?房子卖了就还。 + +**老威**:我没带钱。 + +**黄河**:没钱你出不了这门,我陪你干吹了几个小时,水没喝一口,瘾都逗发了。 + +**老威**:这不怪我。 + +**黄河**:不说话,我闭目养神,吃一次药至少管两天;可说话太兴奋,一天都抗不过。 + +**老威**:刚才我还觉得你挺有诗意,现在这种感觉全毁了。 + +**黄河**:商品经济,啥都要付钱,真话就更值钱啦。 + +**老威**:那我告诉你真话:我没钱。 + +**黄河**:我搜搜腰包……才 20 多块钱?不可能吧,老威?我晓得你父母家,你打张欠条,改天我上门去讨。 + +**老威**:当心我揍你。 + +**黄河**:那我谢谢啦。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b/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index 333a1c1..a99af41 100644 --- a/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 b/pages/corpse-walker/s01/_meta.json @@ -14,5 +14,9 @@ "01-13": "色情狂梁寒", "01-14": "法轮功练习者曾氏", "01-15": "八九反革命万宝成", - "01-18": "被勒索者胡牛" + "01-16": "被抢劫者余桂生", + "01-17": "老地主周树德", + "01-18": "被勒索者胡牛", + "01-19": "梦游者之妻黎英", + "01-20": "吸毒者黄河"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09.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9.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aa70128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09.md @@ -0,0 +1,107 @@ +#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 + +采访缘起: + +何老东乃四川万县人,现年 64 岁,50 年代参加过抗美援朝,任过团部文书。后负伤转业到贵阳,因喜欢写写画画,就被组织分配到某省级文化单位,几十年来,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评论 300 余万字,并历任编辑、记者、创作员、处长和正局级领导。 + +由于发表作品,我与老何在 80 年代神交已久,98 年元旦,我与杨远宏、李亚东、蒋浩等朋友应邀抵贵阳,在阴霾弥漫中,爬黔灵山,听何老东一再鼓吹招魂术,本欲亲自去见识,无奈神婆的生意过于兴隆,即使马上凭熟人关系预约,也得十天以后。 + +幸而老何口才极佳,令这篇采访有“身临其境”之感,众友均称“不虚此行”。其日夜,我与老朋友唐亚平不期重逢,惊喜交集,君以玉屏箫笛一对赠之。 + +**老威**:你亲眼见过巫术吗? + +**何老东**:我昨天刚看过神婆张某,她三十来岁,在贵阳乃至贵州都有相当大的名气,如果你感兴趣,我就安排人去预约。找她的人特别多,你只能排在一个星期以后。 + +**老威**:这张某是什么人? + +**何老东**:贵阳郊区的一个普通农妇,据说七岁的时候,突然抽风,医生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止不住,于是就请端公到家里招魂,折腾了三天三夜。烧符、化水,并在水缸内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在搏斗,端公一剑刺去,又满山遍野地张贴拿鬼招魂的贴子。大约到了第五天的头上,已浑身冰凉、气息全无的张某突然睁眼,说见到王母娘娘了。 + +**老威**:胡言乱语吧? + +**何老东**:开始人们都认为是胡言乱语,可突然发现,这孩子的嘴没动,所谓“声音”是从腋窝发出的,左边为男声,右边为女声,还能一问一答。这“声音”叙述了张某抽风死去,又死灰复燃的过程,她的七窍被堵塞了,灵魂出不了气,这就好象一个人被关在窗户钉死的屋子里,憋坏了,就拼命蹦达。灵魂蹦达得越厉害,身体也就抽得越厉害。后来,有人用剑在双腋戳开了两窟窿,灵魂嗖地钻出去,她的身体就不抽了,落在床板上死了。她的灵魂上天入地玩了几天,看见端公到处张帖唤它回家,正高兴得笑,却望见自家房前停放着一副小棺材,父母正张罗着要把自己的躯壳放进去。这才慌了手脚,赶回来入壳还魂,据张某讲,再晚半个时辰就装棺入土了。 + +**老威**:这太玄了,前一晌的报纸还在揭露人用肚皮、腋窝或其他部位说话是假的,专家也出面证明这是神汉、巫婆骗钱的技俩。 + +**何老东**:你信记者的话? + +**老威**:不信。实用主义者特别可怕,为了某种新闻的需要,他们可以绞尽脑汁去论证、去判断什么东西是真,什么东西是假,而除了这种快餐式的主观,他们一无所知。我从小在农村生活,对你讲的并不感到陌生,我愿意在传统的背景下考察这些现象。 + +**何老东**:我也在农村生活过,但张某的情况同寻常的乡村迷信不同,她的双腋都有明显的疤痕,发音时,疤痕就象嘴唇一般翕张,我们这个文化机构二十多人,几乎都去看过,我还将她请到家里来当众演示,不过出场费要 200 元。 + +**老威**:张某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 +**何老东**:她最大的手段就是招魂。你只要把名字告诉她,她就开始念念有词,不一会,她卜地倒下抽风、吐白沫,然后直挺挺地站起来,此时,亡灵就附身了。四十年前,我和九岁的弟弟偷着下河洗澡,我生性胆小,不谙水性,只能挨着岸边扑腾几下子,弟弟与我性格相反,他游到河心时,一个浪打来,他摇了几下手就没了,当时我不敢去救他,也忘了叫人,只呆在岸上发抖。这事使我内疚。我做梦都想见见弟弟,向他解释我当时吓傻了。我通过张神婆招的第一个魂就是我弟弟,我一听就知道他在左腋里说话:“哥哥,你喊我来干啥子?”还是他小时候的尖嗓门!我象挨了雷劈一般懵了,下身一麻,裤裆就湿了,接着弟弟又说:“东娃子,明明是你尿的床,你偏要赖我,惹得妈打我的屁股,哎哟!”我说:“西娃子,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想你哟。”弟说:“我晓得。”我说:“因为你,我这辈子再也没下过河,后来,长江里漂过一对水大棒,男的趴着,女的仰着……”弟说:“我晓得,前两年妈到阴间来就告诉我了。”于是我说:“西娃子,你不怪我么?”弟说:“我命中注定只能长这么大。”我说:“听你的话,算成熟了,怎么声音还是几十年前的?”弟说:“本来死了就不会长了,但我周围都是大人,渐渐我就学成大人思维了。”我说:“你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么?”弟说:“我是淹死的,只能住在水里,我的双腿害风湿关节炎,被锯掉了,我长了一个鱼尾巴。好在我的家叫通天河,有一次我不知不觉就游到天上去了,我在月亮上屙了泡屎,并且把屎递给那些升天堂的人,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说:“西娃子,你还那么淘气。”弟说:“阎王爷见我乖,就逗我去捉下一个淹死的小孩,并让它的魂来代替我。前几年我不忍心,这几年没机会了,上游有造纸厂排污,河水变臭,连鱼虾都绝迹,别提游泳了。”我说:“爸妈在干啥?你让老人家来同我说话。”弟刚要回答,声音就被突然插断了,张某跌在地上喘息道:“这坏蛋,扫我一脚!”我揪住她质问:“你为啥不让我父母来?”张某道:“我不能同时让三个鬼附体。”我说:“我多给钱还不行?”张某说:“我从千里之外的万县把魂招到贵阳来容易么?”于是不再理我。 + +**老威**: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够提钱呢?这不是亵渎亡灵么! + +**何老东**:这都是市场经济闹的,后来我一再赔罪,张某才答应下次招引我的母亲。 + +**老威**:真叫人难以相信!如果你不是文化机构的领导,我会认为你在编故事呢。 + +**何老东**:那你就在贵阳多往些日子,我明天一早就去给你排队预约。你先想好,先招谁的魂,最好是直系亲属,到时你的感受会比我更强烈。 + +**老威**:很遗憾,我明天要回四川。 + +**何老东**:你认识四川的诗人某某吧? + +**老威**:我们很熟悉。 + +**何老东**:那是个通灵的家伙。去年他到贵阳,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给他讲张某的招魂术,刚讲到鬼附体时,他浑身一阵哆嗦。突然电灯熄了,我摸着火柴,点了蜡烛,我听见某某喃喃地说:“我真想找找这位大仙,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听听姐姐的声音,她 88 年遭车祸死了,我连她的遗体也没见着,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但这些年我一直感觉她在。”于是我答应去安排他们姐弟通话。可他又摇头说:“见着姐姐说什么呢,我没给她烧过纸, + +今年清明,我和老婆一定给她烧纸。唉,巫术真是无处不在呀,阴阳相隔,阴阳界的人彼此思念对方,你感应到了,却摸不着,这是最大的巫术。” + +**老威**:某某描述的是他个体生命中的某种仪式,在现实里,我们要预约某个人,到什么地方见面,就打电话、发传真,也可以用电子邮件,而在超现实里,这一切也演化成类似的程序,在四川巫山一带的传统巫术里,驱鬼、招魂的仪式有较强的代表性,瑞公的法术往往能调动大家的情绪,于是都沉醉其中。 + +**何老东**:不错,我们招魂的都是个体生命中虚幻的部分,某某的《死城》里有一句“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赶尸人在哪儿?谁见过? + +**老威**: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张某把你母亲招来了吗? + +**何老东**:对,张某一抽风倒地,我就听见妈在埋怨:“东娃子,你少熬夜哟。”我忙说:“妈,文化人的工作就是熬夜嘛。”妈一听就气了:“工作个屁,你熬夜打麻将,把工资都输光了,还落下个胃病。”我大吃一惊:“妈,你连儿子的底细都晓得?”妈说:“以前在的时候,你在外省工作,干啥妈都不晓得,因为路途太远了,你写个信,打个电话回家,都是你说啥我和你爸信啥。你是文化官儿,也给家里人长脸。现在无所谓了,在阴间也没个省界国界,你干啥妈也瞧得清清楚楚。还骗说熬夜写文章呢,你已经大半年没摸过笔了。妈就在你的隔壁呢。去年腊月初四,你趁你媳妇不在家,干啥啦?”我心虚地应道:“我干啥啦?”我妈见我不老实,就扇来一巴掌,我屁股上一阵凉嗖嗖的:“你偷了个女人回家睡觉,还哄人家说过几天就离婚。” + +**老威**:你妈这样明察秋毫,大概你和她只隔着一堵玻璃墙。 + +**何老东**:玻璃墙?我当时真有浑身被剥得精光的感觉,张某还在地上抽筋、腿都蹬直了,我却总觉得她站着,或者我妈就站在她的身上。我上前两步,却什么也摸不着,我妈在一片雾中,那“玻璃墙”时退时进的。唉,我忘了在母亲的眼里,孩子总是赤裸裸的。我旁边的两位朋友也目瞪口呆,幸好我没做其它丑事,要不我妈也给抖了出来。 + +**老威**:怎么会呢,母亲最疼孩子的。 + +**何老东**:阴阳界的观念不一样,阳界是文明社会,人有许多伪装的东西,因为没有大体符合社交准则的面具,就无法与其它人交朋友,君子成人之美嘛,那个“君子”又去揭人之短呢?而阴间是人类在地上绕了一圈之后的归宿,命都没了,还有啥放不开的? + +**老威**:你母亲在阴间情况怎么样? + +**何老东**:不愁吃不愁喝,因为人死了就不吃不喝。我问:“妈,那我每年给您老人家烧的纸钱怎么花?这两年改革开放,祭品市场也活了,还有‘幽冥银行’发行的货币,面值都是几百万、几千万、上亿,甚至还有兆亿元的,我见大家都抢着买来烧,也随大流焚了几大捆。”妈一听又叫骂开了:“你这浑小子烧假钱给我?” + +**老威**:你妈脾气够大的。 + +**何老东**:可不,我刚要解释,张某醒了,又不满道:“你是文化人,不能与亡魂抬杠,你得顺着它们,话才能说得长。要不鬼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弄得疼。” + +**老威**:不瞒你说,我出生在川北农村,那里的山川地貌同贵州很类似。而且出殡仪式非常隆重,从择墓、入棺、埋葬,都要请巫师跳神。可这无法替代生离死别的感受。阴阳的鸿沟真能跨越吗?还是仅仅为一种催眠产生的幻觉?印弟安人擅长药术,据说向你的鼻孔喷一股烟,你就飘起来,看得见乳白门楣的天堂,因此印弟安巫师在世界上名气最大。 + +**何老东**:这不是幻术,张某招了二十多年,一千个鬼有了吧?我没听谁告发她作骗。亡魂的感召力虽然不如宗教,但它有抑恶杨善之功。 + +**老威**:据我所知,揭露巫婆神汉的专家和记者们也曾四处寻找张某,企图当面测试,而张某却东躲西藏,这是为什么? + +**何老东**:所谓专门揭露某种巫术的说法,本身就是一种偏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了两千多年,至今也没结果,这是因为两种东西都是人们需要,唯物强调看得见的秩序,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生命短促,你一辈子又能见多少?听多少?张某凭一种心灵感应,就知道记者和专家们是怀着搞垮的目的来的,他们不想招魂,也无魂可招;有了科学作盾牌,就不怕撞鬼。招魂为业的张某也怕鬼,这些现实的“鬼”会使她下地狱。 + +**老威**:你作为文化机构的领导和著名作家,你觉得这样说合适吗? + +**何老东**:你错了,当我与你谈论巫术的时候,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领导,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站在天地之间,让源于远古又贯穿始终的声音层层困绕。我死去的亲人们正是这个声音链条的某一环,这一环虽然不起眼,却是不可缺少的。你仔细想想看,《易经》难道不是一部招魂术么?乾坤两卦不断繁衍,成为六十四卦以至无穷,而无穷归一又是乾坤两卦,在这个循环当中,你是否是某个祖先的化身?你说的是谁的话?你淌的是谁的血?几千年以前的人害过与你同样的感冒么?你拥抱的是否是古代的某个女人?当然这种联想张某是不会的,张是文盲,但她的确能在某一特定环境为信者打开血缘的暗道。你可能不知道,她的腋窝还能讲许多种方言。 + +**老威**:什么意思? + +**何老东**:也就是亡灵都操着家乡土语。如果某个亡灵的家在大西北,你招它还得等好几分钟,你能感觉它急促的喘息和拍打灰尘的声音。 + +**老威**:我还会来贵阳,下次一定亲自找张某。其实在中外典籍里,由招魂而进入生死对话的描述很多,德国电影《古堡幽灵》中,鬼魂还在大街上跳舞呢,虽然这不过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套用,但也折射出人类普遍的欲求。我现在不敢断言巫术的虚实,因为我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太多了。只要在房子、股票、工资、发表、开会之余,一个人偶尔抬头望一望夜空,想想那些星星是怎么回事,就会感觉到什么是巨大的孤独。科学家们在努力,试图论证与人类对应的高等智能生物的存在,他们把运载着大量人类信息的飞船推向太空,推出太阳系,还沿途播放贝多芬的《欢乐颂》。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求对话是多么迷人啊。 + +**何老东**:我认为这也是一种招魂的方式,整个地球都在宇宙中飘荡,我们的根在哪儿?家又在哪儿?科学家是在为人类招魂,而张某作为一个文盲,只能为凡夫俗子招魂。人死了,就完了么,生命如此简单?我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亡魂,我的父母和弟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如同宇宙。对,宇宙也是活的,有感情的,不过这种“感情”大得令渺小的人怅然若失。我还会从张某的腋下听到已故亲人们的声音,我也希望张某让你享受到同样的狂喜。因为亡魂比我们率真、善良。 + +**老威**:那么暴死之人就无魂可招? + +**何老东**:不一定。哦,忘了给你讲,张某还破过几个案子,最著名的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在公安局侦破的过程中,死者亲属在别人的引荐下找到张某,于是作法招魂。不一会,死者就说话了:“好黑心罗,捅了我七个眼,现在我还在淌血。”亲属问:“谁杀的你?说出来,政府去抓他。”死者说:“当时我的眼睛被黑布蒙了,啥也弄不清,但我感觉是熟人,说不定还是街坊。你这几天去挨家挨户地摸一遍,谁最近外出不归?” + +**老威**:案子就这样破了? + +**何老东**:当然,鬼话不能作为证据,有人试图把这些鬼话录下来,但磁带一片空白。但巧的是,凶手的确是死者的邻居,谋财害命后逃往广州,终被抓获归案。张某因此还名声大震呢。 + +**老威**:“名声大震”也是传出来的,“招魂破案”之说与我们今天的谈话正题还不一样。有点类似包公故事或狄公案类的传奇。 + +**何老东**:那今天到此为止吧。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1.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1.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8e3e4cd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1.md @@ -0,0 +1,51 @@ +# 神医信徒瞿曲 + +采访缘起: + +瞿曲小姐与我有数面之交,因此这次访谈是非常随意的,她边开车边说话,也许其中有不少闪光的警句,可惜行车速度较快,录音效果大受影响。 + +瞿曲约 30 岁,是成都波洋电讯工程设备公司高级职员,白领阶层,却是从底层一步步奋斗上来的。虽很讲科学,也出过国,但极其信命。她是个热心肠的神医信徒,曾志愿驱车带领许多朋友去诊病。 + +这次采访时间是 1998 年 5 月 21 日黄昏,天气阴转晴。 + +**老威**:您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神医的? + +**瞿曲**:经人介绍。大约是 91 年吧,省军区的一位退休干部患了前列腺癌,多方医治无效,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找了神医。几个疗程的药吃了,没想到还真痊愈了,把个老头惊喜得发狂,逢人便吹。当时我患了子宫肌瘤,压迫双股神经,连走路都成问题。去了几家大医院,都说必须开刀。我平生最怕开刀,加上公司正属于创业阶段,千头万绪理不清,我是挑大梁的,不能住院。在万般无奈之下,就信了老头的鼓吹,与几位朋友一起,开车去了。我下车时,下肢疼得不行,被人搀扶着来到神医跟前。 + +**老威**:还是同所有的病员一样,不把脉、不问诊,隔着寸把远吗? + +**瞿曲**:对,也同所有人一样检药回去,特便宜,五元一包药,一个疗程七包。我大约治了一个多月,病状消失;到医院一照片,真神了,包块居然被化掉了,于是,我也同我的介绍人一样,逢人便大吹特吹。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听了,想起他在美国波特兰市的邻居,一位开餐馆和商店的华人老太太也患有子宫肌瘤。 + +**老威**:老太太也到大陆来了吗?能不能引荐一下? + +**瞿曲**:来了就不神了。老太太有 60 多岁,姓李,同董事长的关系特别好。这位李老太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认为开刀不吉利,而美国的医生则认为必须做手术,切除病灶。就这样,一拖再拖,瘤子也越长越大,压迫下肢,使双腿出现水肿,后来,连门也不能出了。我们董事长要为他的异国邻居做点好事,就亲自开车,拿着老太太的姓名、年龄,由我引路去找神医。张老师仔细看了,双手发抖开了药单子。 + +**老威**:你们就把处方发到美国去了? + +**瞿曲**:不是处方,是寄药过去。 + +**老威**:美国没有中药铺吗?你们花的邮费可能比药钱高几十倍吧? + +**瞿曲**:就这样也划算。因为美国的中药奇贵,不是一般人享受得起的。 + +**老威**:你们花了多少诊疗费? + +**瞿曲**:前后不到 200 元,治了两、三个疗程吧,老太太就行走自如了。打越洋电话过来,激动得哭。 + +**老威**:这么说,神医的药对子宫肌瘤有特效。 + +**瞿曲**:别提美国开刀要多少钱,在中国做肌瘤切除手术也得几千、上万,还得留下疤痕。而在神医这儿,几百块钱就解决大问题。我当时想,应该酬谢一下张老师,可他两眼恍惚,像不认识我一般。 + +**老威**:后来呢? + +**瞿曲**:后来我就充当志愿军,带了许多人到这儿看病,还为朋友们免费充当车夫。我想用这种方式报答张老师。按理我一个知识分子不该如此迷信,但是人类的认识水平有限,在科学技术暂时无能为力的现状下,我们不妨虔诚一点。我们董事长是个有心人,他曾想替神医办护照,让他到外国显神通,给洋人也开开眼界。可是,张老师离开本乡本土就不灵了,他说自己怕城市,一见高楼大厦就犯病。 + +**老威**:读过某报关于神医的报道吗? + +**瞿曲**:那种地方小报您也相信?中国人嘛,什么都一窝蜂。前几年气功热,男女老幼都练,报刊杂志也大肆渲染,要宏扬中华民族的传统。后来热过了头,就有人站出来揭露,特异功能是假的,骗人的,于是,风向一转,人人都成了科学卫士。我觉得这或左或右的极端思维,都是文革余毒没肃清。孔孟之道的核心是什么?是中庸,中正之道。站在中正的立场上,就好象站在地的中心朝四面八方看,您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 +**老威**:包括异端邪说吗? + +**瞿曲**:今天的异端邪说,明天也许就是正统大道理。这世上最没原则的就是记者,你把一年前和一年后的报纸对照着看,会发现从前被他们吹上天的,正是眼下被他们踩入地的。他们带着搞新闻的功利目的来看神医,完全是高高在上的文明人进入蛮荒之地的劲头。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乡间神医比他们更喜欢读书,更懂善待别人也就是善待自己的文明处世之道。他们居然没被感化? + +**老威**:他们不会被感化,因为他们只信眼前的、具有新闻效应的现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人极左极右的快餐思维正是报纸造成的。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2.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2.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807ce2d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2.md @@ -0,0 +1,103 @@ +# 算命先生孔庆天 + +采访缘起: + +孔庆天先生是孔夫子第 74 代玄孙,现年 88 岁,文化大革命中由山东曲阜老家迁居来蓉,是成都最有名的算命大师之一。 + +1998 年 5 月 31 日下午,我和妹妹小飞因友人引荐,入九眼桥附近一陋巷,拜访了孔老先生。大师瘦削无须,在满室古董的环绕下,犹如枯骨,唯双目炯炯有神,令人望而生畏。 + +据身旁命客介绍,大师解放前曾执教于南京金陵女子学院,与蒋介石的高级幕僚陈布雷有数面之交。 + +**孔庆天**:客官,请报您的生辰八字。 + +**老威**:我只能说出年和月,日和时无法确定。我的身份证上写着 6 月 19 日,但这是阴历还是阳历?我多次追问父母,他们只恍惚记得我是天快亮降生的。 + +**孔庆天**:算命又叫“推八字”,您的四柱不清,命就没法算了。不过,相面、摸骨、量掌纹也很准。您坐近一点,我好下手……哎呀,先生是罗汉下凡!这天庭…… + +**老威**:我晓得,我的脑壳很圆,自从几年前秃顶后,就更圆了,如此寸草不生的好天庭当然暗合“天圆地方”的数。 + +**孔庆天**:“数?那您的幸运数字是“1”? + +**老威**:不错。 + +**孔庆天**:“1”之前您是做什么的? + +**老威**:请大师指教。 + +**孔庆天**:“1”是无限大和无限小的数。这就是所谓“天圆地方”。“天庭饱满”“地廓方圆”这类相术词汇,说得小是指具体某人的头部,说得大应该是江山社稷,甚至宇宙。从古至今,社会上流传的算命看相书籍多如牛毛,随便读几本,演译几回其中的算命程序和方法,再加上察颜观色的本能,就可放心摆摊营业了……因此,命相术本身算不上什么学问,然而,我们的祖先捉摸出“天人交合”的大学问,这种学问能从人的出生,人的面孔,甚至人的种种习惯中凸现出来,既玄,又具体,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嘛。人是一个小的宇宙,而眼睛、鼻子、耳朵、下巴、眉毛、太阳穴、颧骨都是自然之门,它们看似关闭,实际上都是开启的;它们就是日月星辰、江山社稷呀。当然,“天人交合”是犯禁的,因为在古代,皇帝才是“天子”,平头百姓妄论天道会遭杀身之祸,所以,命相术里的所谓“上算天道轮回,中算国运兴衰”成了绝学,只有“下算苍生百姓”在民间代代相传。当然,本朝的事不能说,前朝的事还是可以说的。 + +**老威**:请大师为我相面。 + +**孔庆天**:先生的嗓音如一口刚刚出土的钟,还有半截陷在地里,但尽管这样,已构成声势…… + +**老威**: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 +**孔庆天**:我的账房在那边,您得按规矩交纳命金。如果是一般的命,随便收点也罢,您的命非同凡响。 + +**老威**:我先后花在算命上的钱有几千块。当今中国,从京城到地方都遍布算命者,我什么没见过?文殊院门外,瞎子算命一条街您晓得吧?从街头至街尾,有数百名瞎子,我常到那儿,挤在水泄不通的香客里,感受一种气氛。 + +**孔庆天**:我算命从来不讨价。另说几千块,花上万块找我算命的人也不少。先生如果觉得自己的命不太值钱,就请回吧。 + +**老威**:您?!简直是敲诈!好吧,这兜里的三百元,全拿去! + +**孔庆天**:哈哈,快哉!我活了 88 岁,第一次听明眼人骂瞎子敲诈!先生是个豪杰!今天是 98 年 5 月 23 日下午,我得记住这个痛快的日子。 + +**老威**:废话少说,摸吧,按您刚才说的,摸骨、量掌纹、相面、您得来全套。 + +**孔庆天**:算命就是花钱买废话听。因为命既然由先天决定,算不算都一样。就象一个性格倔犟的人决定干一件危险的事,您是劝不住的。您就有类似的经历,您这天庭看似饱满,但仔细感觉,还是有劫后余生的暗纹。我敢断言,您的相貌改变极大,在“1”成为您的幸运数字前,你一头浓发,看不到天庭,这是您人生中的黑暗时期,不,不,现在我触及到了!耳朵,两条眉尾,犯煞。童年您几乎死于天灾,后来从浮肿里复活了,您被架在一口大锅上薰蒸,您捏紧小拳头拼命哭喊,这场地狱,您是该下地狱的。25 年后,您的姐姐替您下了,您的命硬,克死了她,您还会克死谁呢?人生的三大不幸您必居其一!但是,如果您姐在您的生活中一直充当母亲的角色,那这一劫就已经过了。不错,您的山根崩裂过,您坐过牢,因为做了件危险的事,您避不开,现在好了,您姐姐在天之灵保佑着您,这段时间,您不要离开她生前活动的范围,哪怕再大的名利诱惑,也不要去。今后,您也要远离名利,记住您的幸运数字。1,可大可小,大如宇宙,包容天下万物,时代苍生,人们都熟视无睹;小如微尘,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进退,人们也熟视无睹。您呢,也要可大可小,远离名利,最终您将获得最大的名利。 + +**老威**:您的意思是我该出家当和尚? + +**孔庆天**:您的灵魂早出家了,可您的躯壳还在凡尘里。您的筋骨结实,气血充盈,想法天真,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有许多欲望,时间随着种种欲望在您心里倒流。然而,您的灵魂已看透了您的欲望。就象我,早就不想活了,可还活着;我爱钱,爱这些古董,明明晓得自己没几天活头了。 + +**老威**:这话我不太懂。 + +**孔庆天**:每个人都有时来运转时候,不过早晚而已。古人所谓“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意思是“大难”和“后福”是对等的。老天爷也是公平的。比如周文王被暴君商纣王囚禁在河南羌里的地窖里好几年,不但自己的儿子伯邑考惨遭杀害,被剁成肉酱,就连自己也险些掉脑袋。这种大难,一般人是挺不过去的,而文王不但挺过去了,还通过巴掌大的泥窗,夜观天象,日演伏羲,废寝忘食地苦心钻研,终于做成了一部千古奇书《周易》。自此,天下学问之大,莫有超过《周易》者也?道生乾坤,乾坤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如此卦卦相扣,循环往复,正是永恒的天道规律。大至天道,小至古人、今人、未来的人,都在循环,至于某个人的命运,不过是天道轮回的某一点,《周易》的随机起卦,正是根据心血来潮时的个人感应,去窥测天道的。现在,我也心血来潮地对您说:“您肯定名扬天下!因为您的难与天下有关。可惜您从了文,要不,36 岁就做将军了。您把刀光剑影带进了文章里面,这是文人折寿的主要原因。您得改变方向。我晓得您现在很自信,但到时候 (我算是 62 岁) 肯定改变方向!如果经商,您将具有陶朱之富,如果从政,您将立国封爵,而且,您不怕失去什么,假如流浪到国外,您将有宫殿式的大房子住,所谓“失者有其居”。古有《天宫书》云:“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九五,上下各千岁,然后知天人之际续备。”唉,老夫扯远了。请先生注意其中的变数。 + +**老威**:大师开始让我远离名利,而后又让我注意“天运变数”,弃文以谋取名利,这是否自相矛盾? + +**孔庆天**:远离名利正好清静无为,注意“天运变数”,以取得大功利。古今中外,以隐而显的名人不少,所谓“隐”,不过是一种直达中心的捷径。中国古代很少有真正的隐士,介子推在跟随晋文公落难时割大腿肉给主人熬汤喝,功成名就想隐退,结果被大火烧死在山中;诗人李白也曾隐居,跟道士学武艺,后来长安一热闹,他就出山了;诸葛亮是个最好的例子,他隐在隆中,纵论天下大势,写了《隆中对》,就等着刘备三顾茅芦才好出山。而在此之前,要耐得寂寞,姿态要拿够。“动则王,静则圣”嘛。 + +**老威**:大师讲的是一种精妙的运作游戏,可惜我不擅此道,说穿了,我还是个性情中人。 + +**孔庆天**:性情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没有谁从娘胎里就有性情。如果您现在是省长,可能想不起上这儿来算命;可如果您从省长的官位上跌下来,就会自然而然想算命了。然而,您如果以出世的心情来看待这一切,命就可算可不算。 + +**老威**:佛还是要拜的吧? + +**孔庆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 +**老威**:大师的说法有些机会主义倾向,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抓不住。您刚才讲我“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可能是揣度着我的心理说的吧?我已 40 岁了,您指的“后福”应验在何时?45 岁?50 岁?60 岁?恐怕那时老了,什么福也享不了。现在社会越来越乱,谁晓得我 70 岁时会不会发生战争?环境污染会不会毁灭人类?科学因素能不能预测呢?东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里讲,战国时期,秦国武安君白起带兵攻打赵国,大破敌军于长平,坑杀赵军 40 余万。难道这 40 余万人都注定要在同一天被杀死?类似的惨案有现代的南京大屠杀,几天之内,30 余万军民横死,难道这 30 余万人的命相中都有夭折的迹像?还有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 + +**孔庆天**:您别说了,我知道这样的人类遭遇灭顶之灾的例子多如牛毛,我只能用“天遣”来解释。刚才我说过,人的命相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当一个人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庇护他的星座也将从他的面孔中消逝。我敢说,被坑杀的四十万赵军中,无一人有好相,因为他们都在无法摆脱的国家命运的笼罩下,象羊群一般被驱赶到前线当炮灰。所谓天无好天,地无好地,作为“三才”中的人哪来好相?发国难财的都是大奸大恶,谁让这些大奸大恶者能够得逞?再说南京大屠杀的前几日就已有城破迹象,危城之中的百姓如同放在砧板上待宰的鱼,哪来什么好相? + +**老威**:我看过一些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图片,其中不乏好相。五官端正,天圆地方者也同尖嘴猴腮,其貌不扬者一块被枪射刀劈,被丢进万人坑。一把火焚烧之后,累累白骨莫辨彼此,把什么星相、命相全消解了。当然,也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若干年后还惊恐万状。我觉得这样的“大难后福”者也未必有好相。 + +**孔庆天**:所谓命相,不仅指五官摆放的地置,它还包括血、气、骨、肉、形、体诸多方面,一个上乘的算命者,如同一个上乘的中医,甚至国医,通过望诊、把脉就能深知一人、一家、一国的宿疾。因此,在国难当头之际,个人的命相就在其次,或者谈不上个人命相。我相信,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满城的人都被一股恶浊之气,一股冲天血光所笼罩,这难道不是一种命的劫数吗?东洋人,据说是秦始皇为寻不死之药,派到海外去的五百对童男童女的后裔,一千多年后,却从海外回来戳杀与自己同宗同源的中国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天道轮回的报应吗?覆巢之下,所有的相是同一个相,工农商学兵同命,如果您是专家、教授、学问奇才,您只能叹息自己生错了时代。连孔子、庄子、老子、荀子那样的大仁大圣大贤,都生错了时代,一生坎坷,不被当政者重用,何况尔小小的读书人乎?乱世之中,好命相者首先应具有好的心相,远离时代凶气,超凡入圣以独善其身。 + +**老威**:大师您也算独善其身吧?为什么谈吐间有忧愤之气? + +**孔庆天**:我有忧愤之气吗?这可是算命这一行的大忌。这么多年,我这是首次谈古论今,把胸中块垒一吐为快。天道、国运,这些无形之相,本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秦始皇坑的儒,大半是方士。方士者,异端邪说的传播者也。当社会上异端邪说盛行的时候,天下就要出改朝换代的大事了;反之,社会上如果寂静得除了当权者自言自语、发号施令就什么也听不见,说不定就会发生比改朝换代更糟的事。现在我知道您是什么人了,但我不会说出来。您不是个信命者,如果信命,您早该死了。您犯刑犯煞,能活到今天,算是奇迹。 + +**老威**:我至今不明白信命好还是非命好。 + +**孔庆天**:当然信命好。命象一把无形的巨剑悬在空中,让人们害怕。有人说算命这一行是封建迷信,却没有想过,人是应该迷信的,这是一种强迫你自我约束的力量。要不,国家就只有靠严刑峻法才能制止人们去为非作歹。我们这行的宗旨是让人“上畏天命,下守法律”,积德行善走正道,这同官方宣传的大前提一致,区别只是报刊文章教条多些,不象我们天天面对私人,人家不口服心服就赚不了钱。 + +**老威**:说来说去还是钱。 + +**孔庆天**:您这样讲就没意思了。算命不是慈善事业,除非您的命糟得无可救药,我怕招惹晦气不敢收您的钱。您想想,在西方,还有心理治疗诊所,收费特别昂贵,而我这也算大半个诊所吧?不瞒您说,自改革开放以来,命相业一天天兴旺,特别是现在,有点档次的老板、文人有点什么疑难或不顺,都兴打个卦、算个命。前两年兴起《易经》热,有关《易经》的书出了几百种,印数都上好几万。在青羊宫,还有一个挂牌营业的《周易》研究会,我去试过一回,原来会里的“专家”都是泥腿子跑滩匠,平均文化程度连初中也不够。这从反面说明了,中国老百姓从精神上开始“病急乱投医”了。毛主席有首宿命诗,里面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句子。意思是:雄关漫道如钢铁屏障,我这辈子还要过多少生死关口?惨败了,又从头开始;而前途渺渺,如海的苍山,如血的夕阳,就是已经注定又不可捉摸的天命么?多么深不可测的古意啊!这不仅是毛主席个人命运的写照,而且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暗示。再过两年,就是下个世纪,我们都处在翻越一个大的时间门坎的心境中。我已经 88 岁,说不定今晚睡去,明早就醒不来了,下个世纪会怎样?谁说得清楚?您说现在不稳定么?好象也没有什么大事,您说今不如昔?生活水平却大大提高了。款爷多如牛毛,花起钱来哗哗水淌,从前别提一般百姓,就连中央首长也没这样大手大脚过。像我这样的瞎子,算了几年命,居然能买房子,这在解放前连想都不敢想。可是您发觉过么,这当中有点不对劲。钱越多越不对劲,人们连老祖宗也忘了,活得不踏实。我是孔夫子的后代,我对外却从来不提家谱、血缘。孔孟之道我都一知半解,愧对列祖列宗呀。虽然《论语》里一再提到命,夫子却认为命是不可违,也不可算的。 + +**老威**:人得吃饭穿衣呀,孔夫子的学生中也有做生意的。 + +**孔庆天**:人们感到慌,无头苍蝇一样为生计奔忙,为生计你争我斗,缺乏安分过日子的心态。我敢说除了烧香拜佛的,就数算命的多。我一个礼拜工作四天累得够呛。形形色色的人,算的都是不需要算的俗事,大家都丢了魂了。那些高官、富豪、自命不凡的老板,甚至黑社会的杀手,天不怕地不怕,却到这里来,心甘情愿把命交到我这个瞎子手上。人们在遭遇不幸时,常绝望地骂“老天瞎了眼”,难道这世界真是由瞎子指路么? + +**老威**:过去好还是现在好?穷而踏实好还是富而空虚好? + +**孔庆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有什么好不好。 + +**老威**:大师,两天前,我的一个朋友做生意亏了本,债主堵到家里,他只好躲在外面。他老婆急得跳墙,只好到明清茶楼去找术士某某,某某掐指算出近日有血光之灾,因债主已花钱雇了杀手。不过,某某说没关系,只要将他画的符在门前化掉,在卧室外挂面镜子,买五条活鲫鱼向府南河放生,并且用红纸包一把米,四毛钱,在日落时丢在十字路口上,如果有人叫你,千万别回头看——做完这一切,厄运就过去了。大师您说这真的灵验吗? + +**孔庆天**:您说的某某我认识,他把乡间巫术用到城里来了。这是一种仪式,如果您一心一意做完它,就不知不觉进入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冥想世界,产生一种通灵。您在祈祷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阻止灾祸。或许,您的朋友会因此而借到钱,还债然后转向做别的;或许债主会让步——心诚则灵嘛。但是,对于命运,可不能采取这种实用主义态度,逼急了才想着找术士化解,否则,从长远来看,这种人是没救的。 + +**老威**:大师令我茅塞顿开,小子感激不尽,刚才我掏钱肉疼,令您见笑了。 + +**孔庆天**:您的七窍通着呢,应该是您令我茅塞顿开。将来君若春风得意,请不忘随地烧香告诉我一声。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5.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5.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ae7ee57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5.md @@ -0,0 +1,63 @@ +# 民间艺人任唤琴 + +采访缘起: + +1997 年 3 月 3 日黄昏,春寒漫漫,我在成都白果林某大院的底楼,访问了民间艺人任唤琴。任伯母很慈祥,很热情,使出功夫,把看家本领一一展示,还主动教了我两套供“玩耍”的魔术,可谓童心未泯;然而我知道,她很寂寞,随着现代娱乐方式的多样化,民间艺术的末日也就到了。京剧、川剧作为民族特有戏种,尚需国家花大力气维持,哪么比京剧和川剧更加边缘化的一系列民间艺术呢? + +**老威**:据我了解,您这个民间艺术团过去经常在厂矿和学校演出,很受欢迎,现在情况怎么样? + +**任唤琴**: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演出了,我从艺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这么久没演出,手都生锈了。现在厂矿纷纷倒闭,下岗工人问题成堆,学校也闹着要“减轻学生负担”,所以,尽管我跑断腿,也联系不到演出。百般无奈,我只好在二环路外开了个茶馆,钱是赚不了,糊口还凑和。 + +**老威**:团里的其他演员呢?您的办公地点设在啥地方? + +**任唤琴**:我们办公地点就设在家里,团长、联系人、出纳、会计都是我一个人,您看我手脚灵便,不象 70 多岁的人吧?这是因为我的心年轻,长年喜欢跑江湖的缘故。我的演员都是临时性的,说明了,许多人过去就是与我一道走南闯北“扯火把”的搭挡。一有演出 (当然得看规模),我就挨个通知他们。我自己,魔术、风琴、唱歌、唱戏、报幕都拿得起。其它节目分文武场,文场有金钱板、口技、谐剧、评书、清音、三弦、二胡、板胡、笛子、扬琴;武场主要杂技和特技,如水火流星、吃火吐火、吃刀吐刀、睡钉板、车压活人等,保险看得你目瞪口呆。对于艺人来说,救场如救火,所以一接演出通知,大家都来得准时,把我的家挤得水泄不通。幸好我屋外还有个院子,演员就互相举着镜子,在院子里化妆,再把演出服一穿,等着赶事先包好的大客车。在包车上我是不惜花钱的,这是艺术团的门面,所以演员们兴奋得像过节。真的,车能影响演员的精神面貌,使他们觉得自己的档次提高了。 + +**老威**:那演员们平时在干什么?他们有工作单位吗? + +**任唤琴**:少数几个有工作单位,曲艺团、川剧团,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出,听说许多文艺团体都放录相,租影碟,开始“多种经营”了。而多数演员长期没单位,也不想有单位了。虽然他们与我这个团的关系是“搭伙求财”,但我还是填发工作证给他们。艺人脚野,走州过府方便一些嘛,要不,窝在家里,吃饭解决不了,连艺也荒废了。话说到这儿,您肯定认为我这个团水份太大,可是您看我的证件齐全的,文化部门特批,似乎把弘扬传统文化的重任都放在一个老太婆的肩上了。看来,呆在城里不行,电视、录相、歌厅、三陪,耍的方法太多太烦,搞得年轻人心浮气躁,没档次,怎能品出民间艺术的味儿来?下一步,我还得走回头路,送演出下乡。过去,我们从成都坐火车硬座到福建,几天几夜也不困,一下车就连续作战,深入渔民中去联系,我们的火把扯了几千里,若不是怕少数民族消化不了四川土特产,我们新疆内蒙也敢去。对,下一次就从成都郊县开始。 + +**老威**:那么一大帮子人下乡?别说你们上了年纪,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食缩怎么解决?农民肯出多高的票价?病了怎么办?这些都要考虑。 + +**任唤琴**:您咋这么婆婆妈妈,显得比我的岁数还大,现在的年轻人爱虚荣,比老年人更不能吃苦。既然下乡,我当然要精兵简政,最好是三个人,多不能超过五人。我的最佳搭挡陈存住在三台县,我晚上就通知他。陈存比我大两岁,只要不醉酒,空心筋斗翻得象风车转。他的拿手好戏是吃火吐火,车压活人。这是硬气功,没有长年累月的修炼是不行的。开戏之前,这老陈头浑身少年英雄的装束,空翻亮相就能博得打雷般的掌声,然后,他一个大鹏展翅,从汽油桶里舀起一碗,待观众过目检查毕当众咕咚咕咚灌进嘴。再令一人点火,并把一串火球吞下肚,吐出来,又吞下去,又吐出来,烈焰呼啦啦地从他口中喷射,这不是表演,这是玩命呢!演出之后,陈存必在当晚喝得烂醉如泥,他说这是洗肚子里的汽油。酒咋能洗汽油?我担心他的肚皮哪天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开花。还有车压活人。陈存年轻时与人打睹,曾经让三辆卡车从身上碾过去,他的师傅就是这样变成肉饼的,不过不是三辆,是六辆车碾他,最后一辆在他身上熄火了,车轮硬生生地陷进他的腰里,卜地一声,肠子就出来了。当然,现在的“车压活人”,最多是摩托,载满货的架子车,陈存说跟玩差不多。 + +**老威**:我倒很想认识这位陈师傅! + +**任唤琴**:他到我家时再通知您。俗话说,三人一台戏,我还有一位伴档是打金钱板的,50 多岁,是金钱板大师邹忠新的高徒。他一出台就笑声不断,既能延长时间,又能轻松气氛。当然,我的魔术一亮相,二人都得站魔台凑趣。 + +**老威**:三人一台戏?你们合作了多久? + +**任唤琴**:我和陈存合作了三十多年,八十年代文场老白去世,小李才加入。记得“文革”期间,城里反封、资、修,演不成,但我和陈存又熬不住心痒痒,就叫上老白,各带上行头下乡,后来小镇子也不行,就干脆走山区。平武,出熊猫的地方,我们都去过。当然挣不了什么钱,那个时代的人也不讲赚钱,只要有好饭食款待,钱多钱少没关系,艺人久了不演,就象鸦片烟瘾发作一样。我是唱京戏出身,后又半路出家学魔术、曲艺,我随便朝农家大院一站,都能折腾个把小时,别人一鼓掌,我就不晓得东西南北了,陈存的德性同我差不多,老白主要弄乐器,另外,他还会科学,例如自制肥皂和盐巴,那年头,这可是缺俏货。他的肥皂是用烧碱、石膏、皂角等熬制,然后用木格子定型,放在馒头蒸笼里蒸。盐巴用啥熬的我忘了,最缺德的是兑好颜色水,灌进避孕套里,再一颗一颗扎成水灵灵的葡萄,配上塑料叶子,其它还有蜡制的小金鱼,小螃蟹等等。当演出只混饭不卖钱时,老白象个货郎,总能瞅准时机出售货物。肥皂八分钱一块,盐巴一毛钱一斤,葡萄两角钱一大串,金鱼、螃蟹一分钱一只。有时候,农民竟直接在他的跟前挤成团,把演员给忘了。陈存气了,就挥着拳头不让老白卖。受压迫久了,老白私下最盼逢场。到镇上赶集。有一回,我们正在镇头扯火把,陈存把铜锣敲一圈,就划出一块空地,只见他甩下外衣,亮出硬梆梆的肌肉,拱手喊声:“乡里乡亲!”准备运功玩刀,不料前头发一阵喊,人群潮水般翻腾起来,原来县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送戏下乡来了。我们逃跑不及,被清场的民兵抓住。老白的货郎包被没收,并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游街示众。老白文弱,吓得发抖,还是陈存有胆量,提起铜锣挡在头里吼:“我三代贫农!我三代贫农!!”把民兵镇住了。最后,我们被勒令写检查,承认误入歧途,中了封、资、修的毒。接着我们又被押到舞台下,罚站观摩宣传队的演出,先是样板戏的片段,《沙家滨》里的“斗智”是“文革”中的保留节目,那阿庆嫂长相不错,可嗓音太差了,我这正宗的京戏科班,喉咙虽痒,还克制得住。那陈存的耐性就不行,台上一跳忠字舞,他马上鼓起牛眼睛在台下跟着跳,他把《大海航行靠舵手》跳成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弄的动静比谁都大。在他的带动下,全体观众都站起来跳,民兵也跳,把枪横挎着。本来《大海航行靠舵手》是散场歌,大家只拍手不跳的,可那天不知吹的那股风,台上真跳了,还举着红旗,胳膊肘向前冲刺,做成大轮船乘风破浪的样子。可陈存有内功,一唱一跳,竟把十几个人的宣传队全盖了,大伙丢了魂似地跟他学,将错就错地进入那个时代的革命大团圆。 + +**老威**:不愧学员本色,到那儿都能将群众煽动起来。 + +**任唤琴**:是啊,我们不但收回了行头,还与宣传队员同吃了一顿饭。 + +**老威**:您有哪些拿手节目呢? + +**任唤琴**:京戏唱段,当然主要是样板戏。在《斗智》里,我能同时唱阿庆嫂、胡传葵和刁德一,嗓音、眼神、派头都不一样;还有《白毛女》里,杨白劳和喜儿的对唱。如果您闭眼不看人,肯定认为是原版。就质量,样板戏都不错,错就错在除了样板戏群众什么也没有。另外,清音和魔术也受欢迎。我能从一只完好无缺的鸡蛋里,抽出一条横幅:“向贫下中农学习致敬!”博得满堂彩。 + +**老威**:您说您是“科班”,哪么旧社会有京剧学校吗? + +**任唤琴**:我说的“科班”是正式拜师学过艺的。从古至今,也没听说为那个戏种开设过“学校”,成都有个叫川剧学校倒挺新鲜的。过去,戏子属于三教九流,虽然梅兰芳、盖叫天有名气有地位,但也必须要依附于某种社会势力,无法独立卖艺。我家世代好戏,到了我五哥这儿,就干脆拜师,潜心学戏。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就自己撑头扯了个“任家班”,生、旦、净、末、丑齐全,开始跑江湖。我五哥是我师傅,1945 年,我才 12 岁,就随他沿长江而下,顺水演了很多城镇。任家班每年都要巡回演出一趟,不管烽火连天,只管自个唱得热闹。我小小年纪,就能唱《西厢记》、《铡美案》、《窦娥冤》全本。到了 15 岁,除了五哥,我就是班里的小台柱了。不幸这一年,五哥却客死在鄱阳湖畔的一个小县,是被当地恶霸活活打死的。五哥性情刚烈才华横溢,只因小事得罪了恶霸,就落得如此下场!班主一去,戏班也作鸟兽散,我孤苦零仃之际,遇上了老李,就嫁给了他。那时我刚变卖行头,办完丧事,伏在坟头痛哭。一位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扶我起来,他四川口音,比我大十几岁,我除了嫁他,啥办法也没有。这是命呵,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 + +**老威**:解放后,您也没工作单位么?我记得中央首长里京戏迷不少,国家对京剧很重视。毛主席有一次看《白蛇传》,竟拍案而起,怒斥法海,入戏入得连裤子掉下来也没感觉。 + +**任唤琴**:50 年代我曾在川剧团工作过。57 年我没当右派,但是被评为“小脚女人”,意思是跟不上形势。后来我就退职了,用退职费给我儿子治病。60 年天灾人祸,我儿子营养不良,得了浮肿,我每天背他到牛市口,找一位民间老中医。这就样折腾了一年多,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我男人饿得抗不住,就说:“算了吧,等你这样把孩子治好,大人早饿死了。”这话虽狠了点,可也提醒了我,于是连夜背起行头,去找陈存。那年头,到处都饿死人,谁能头昏眼花地看您演出,戏又不能吃。还是老白刁,打听到某某大山深处有麻疯院,他把假证明都打好了,说到那儿演出肯定能挣大钱。陈存搔了半天脑袋,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好吹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现在提起这件事,我浑身还起鸡皮疙瘩。我们在林子里钻了大半天,才出现光明,首先看见的是许多墓碑。然后才是白色围墙,这儿属于军管,我们只好打着慰问演出的幌子,医院领导才出面接待。头一餐就是大白馒头、肉罐筒和野菌,把三个奄奄一息的饿鬼撑得红光满面。接着,我们打着红色横幅隔着铁丝网与病员见面。麻疯的外部症状是溃烂,先是指甲、头发、眉毛渐渐脱落,然后是肉,然后是骨头,最后才是五脏六腑变质、麻痹。所以,当我们在铁丝网这边搭台演出时,那边的欢叫和掌声都很怪。是一堆太特殊的观众,缺胳膊少腿,有的脸烂了半边,所谓眼泪就是一串串腐烂的黄水;有个女病员边看戏,边掏出小半个乳房奶一个麻疯孩子——那是个浑身脓血的小小老头。唉,真是太不幸了! + +陈存表演水火流星,我表演了《苏三起解》和魔术,还教病员几套扑克游戏,供他们打发漫长的毁灭时光。一道铁丝网隔着两个世界,这边的观众是医生护士、解放军战士,他们也很久没看这么精彩的节目了,因此,再欢迎我们“再来一个”,而那边却是地狱。在我们演出的间隙,病员也出节目,非常缓慢的舞蹈,连下蹲都很吃力,但仍跳得极其认真;还有相声和快板,讽刺苏联的,这些老大哥一夜之间就翻脸卡我们的脖子,连麻疯病人都恨他们。当然也有歌颂医护人员的集体诗朗诵,热闹极了。 + +我们在医院呆了三天,顿顿好饭。最后,医院出车把我们送到几十里开外一个人烟稠密的小镇,人家一再叮嘱我们保密。这次,我们一人挣了一袋面粉和十个肉罐筒,还有够沿途充饥的馒头。高兴得做梦都笑。好了,这种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 +**老威**:看来您是老江湖了,讲的东西都很有传奇色彩,从解放前到解放后,虽然您也极难摆脱时代的影响,但似乎与当时的社会关系不大,您一直不关心政治? + +**任唤琴**:我怎么不关心政治?要混饭吃,就要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编一些节目,就像写文章,先是国际国内大好形势,然后才是自己的东西。这样说吧,艺术分两种,一种是那朝那代都能吸引观众的,一种是当时演了当时就忘了的玩意,又要群众喜欢又想不被抓起来,就要二者兼备。挂羊头卖狗肉也是艺术。 + +**老威**:您不愧是团长,政策水平高。 + +**任唤琴**:吹吹拍拍没用,老了,不灵了。再这样下去,江湖艺人要绝种了。我的茶馆开张之日,我曾请了很有名的四川评书艺人来说书。我预付了他五百元,还找人到处贴海报,扯横幅。您不晓得,这位艺人火了几十年,书说得出神入化,特别是《杨家将》,过去一开场子,必坐无虚席。我计划让他一天天说下去,把茶客吸引来,再插入另外的民间艺人表演。这样,既普及了艺术,又养活了一批老艺人。唉,国宝啊,许多人都有绝活,但是现在,年轻人都做生意,恨不得今天做明天就发大财,谁还在乎你,忙不过来。现在,我们自救也不行,《杨家将》的评书只打了一个星期,就只剩下两个听众,一个 77,一个 80,还有哮喘病,天气一冷就不敢出门。我能埋怨谁?人家说书人已尽了力,只两个听众也把惊堂木拍得山响。茶馆左右全是卡拉 OK,美容美发厅,晚上三陪小姐公然到街心去拉客。她们给我的茶馆取了个浑名叫“棺材铺”,意思是快进棺材的人才进来。 + +**老威**:这是一个浮躁的快餐式的时代,传统的艺术要站住脚,只有改革,用传统的形式来表现今天的生活内容,另外,厂矿和学校演不成,您可以组织人到夜总会演,现在许多消费场所都融吃和娱乐为一体,许多歌舞、曲艺团体都化整为零,争取串场挣钱。 + +**任唤琴**:如果只为了挣钱,还不如到街上摆摊。钱本是为了让人快活的,我何必要委屈自己,用不快活的方式挣钱呢?让我们学散打评书么?评书能散打,其它不一定能散打,要不打来打去,传统就打没了。没有传统,我们这种江湖艺人就没有魂了,没有血了,混了几十年,就是为了既失魂又失血么?骨气呢?当然骨气当不了饭吃。陈存在家教人练拳呢。我曾为他联系一家大型火锅楼,每晚出场费上百,长期演,那老头就是犟着不干。他说:“让我为吃喝玩乐的人助酒兴?太丢人!”没办法,拿“文革”的话说,这是一批封建残渣余孽。改革不了,天生的花岗岩脑壳。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7.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7.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f138672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7.md @@ -0,0 +1,181 @@ +# 流浪儿 + +采访缘起: + +我在《家教博览》杂志社做记者时,曾同失学儿童打过不少交道,应该说,大多数都不是坏孩子。孩子社会不过是成人社会的一个走样的复制品。 + +1998 年 1 月 16 日中午,我在成都九眼桥附近碰见了这个 14 岁的流浪儿,令我想起高尔基的童年。 + +我不敢对教育提什么意见,也不敢称那些出书挣钱的教育专家是饭桶,因为我被这个小流浪儿反教育了一顿,我得承认他的生存能力比在学校里读书的同龄人强得多。 + +他在解构教育的意义,这也是北京大学的后现代学者们刻苦钻研的话题。 + +**老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大冷天的,你穿这么单薄,冻出病怎么办? + +**流浪儿**:我不告诉你。 + +**老威**:那我把你交给警察叔叔。 + +**流浪儿**:我已经从派出所逃了两次,还有两次被爸爸领回家了,可我又跑出来。 + +**老威**:你这孩子真淘气。 + +**流浪儿**:我还上过电视,春节前,警察叔叔在火车站的铁路那边抓盲流,就顺便把我抓了。后来警察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并在旁边议论把我朝哪儿送。电视台把这些都拍下来了。 + +**老威**:这不是光荣的事。 + +**流浪儿**:咋不光荣?我上了电视,你都没上。 + +**老威**:你流窜在外,父母急坏了吧? + +**流浪儿**:他们不急。 + +**老威**:你咋晓得? + +**流浪儿**:我不读书了。 + +**老威**:这就更不对了,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读书,在外面会学坏的。 + +**流浪儿**:我没钱上学,爸爸妈妈都下岗了。 + +**老威**:全国那么多下岗职工的孩子都在上学,你爸爸妈妈还不老吧?完全可以另外找事做。 + +**流浪儿**:我爸爸妈妈是皮鞋厂的,厂里发不起工资,就发皮鞋抵工资,他们领了一大堆回家,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就让我和弟弟在路边摆摊卖,38 元一双。我们起劲地喊人卖鞋,爸爸躲在暗处,有时候,戴红袖套的城管撵过来,其它摆摊的用塑料布把东西一兜,驼在背上就跑。我们人小跑不动,就被逮住,要没收皮鞋。我们又哭又闹也没用,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根本不理,就一个劲地问:“大人呢?大人滚出来!咋个唆使娃儿干这个?”一直到最后关头,爸爸才出来,把我和弟弟一手拧一个,往城管怀里推,还拍打着胸口说:“好,无照经营又咋个嘛?你把我的两个娃儿都抓去!厂头破产了,这皮鞋就是我们一家的下岗工资,你把工资给我们没收了,我们就跟你要吃!” + +城管还不依,骂我的爸爸是无赖,爸爸就让我们去抱腿,红袖套才吓跑的。 + +**老威**:你还是很懂事。你应该回家,利用课余时间帮家里的忙。这样,既晓得父母生活的艰辛,又不误了学习文化。 + +**流浪儿**:我永远不去上学了。 + +**老威**:为什么? + +**流浪儿**:有一次,爸爸又从厂里领了些运动鞋回来,就让我到学校门口去卖。爸爸说运动鞋适合中学生穿。我犟着不去,因为同一个班的同学如果看我在卖鞋,肯定会讥笑。可爸爸说:“这不正好向你的同学推销产品,熟人更好卖。况且谋生有啥好笑的?”爸爸下岗后,常喝酒,火气特别大,我明知扭不过他,就只好挎上鞋包出门。我不敢在学校门口卖,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刚扯开摊子蹲下去,爸爸就赶到了,把我提起来就是两耳光,骂我不听话。我不服,就顶嘴说:“你们大人讲面子,我们娃儿也有面子!为了卖鞋,我连学都上不成了。”说着说着,我就哭了。爸爸太伤我的心了。他不晓得学校也同社会上一样,有钱啥都能办到,象我这种下岗职工的娃儿,越穷越遭人欺负,连老师都偏心,喜欢又有钱又聪明的学生。爸爸见我哭,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不去,我去卖。顺便也找找你的老师,看学校能不能帮你减免一部分学费。现在大报小报都在谈‘再就业工程’,就让他们来关心一下你吧。”这时候,我妈也撵来了,把爸爸骂了一顿。她刚去人才市场招聘了,交了押金,领了一箱“粉刺霜”回来,她抚着我的脑袋说:“娃儿,这粉刺霜很适合女中学生搽,刚进入花季的女孩,脸上的青春痘肯定给她们增添了不少无言烦恼,你揣几瓶到你班上去给女同学们看一看,让她们一个人挖一点试试,效果不错的。”我推开我妈,气得说不出话。妈又得寸进尺说:“你不好意思去,妈晚上去登门拜访。你开一个女同学的名单,把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详细。妈这也是没办法。人才市场兴旺得很,上百家招聘单位,可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销产品。二、三十岁的大学生都招不过来,象你妈这种四十出头的下岗女工,能够上试用就不错了。”我转身就跑,从此再也不想回家了。 + +**老威**:学校晓得你的情况吗? + +**流浪儿**:我都上了电视,学校昨不晓得我的情况?装耳朵聋装眼睛瞎吧。我讨厌我的班主任,只与有钱的家长打得火热,对我这种穷学生却一幅冷面孔。 + +**老威**:假如有人发善心,愿意支助你读书呢。 + +**流浪儿**:我也不读,我害怕大家用那种目光看我。 + +**老威**:你这算啥?看过《高玉宝》吗?人家起三更睡半夜地替地主扛活,还一心想着读书。 + +**流浪儿**:我读过《半夜鸡叫》,老皇历啦。现在社会上的老板,没文化的多的是,一样呼风唤雨。 + +**老威**:好啦,这方面我说不过你。可我现在也看不出你有多大出息。 + +**流浪儿**:我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只有几块钱,我已混了好几个月了。别说娃儿,就是大人也不一定行。 + +**老威**:你在外面游荡,以什么为生?拾破烂?当叫化子? + +**流浪儿**:我打工。 + +**老威**:你才十四岁,法律不允许未成年人打工。 + +**流浪儿**:我在餐馆端了大半年盘子,老板娘也下过岗,对我特别好,包吃包住,一个月给 200 元。后来老板娘让我拜她为干妈,并经常带着我到歌厅玩。有个歌厅小姐还没我大。我喜欢进迪吧,一堆年轻人挤着蹦迪,痛快得把啥都忘了,迪巴里中学生也不少,大伙都是港台追星族。 + +**老威**:你干妈对你不错。 + +**流浪儿**:嗯,她还给我灌酒,还要我和她睡。开头还一人一床被子,等我睡熟了,她就把手伸过来摸我,还摸我的雀雀。好几回,我都忍不住流水了。一流了水,我就想离干妈远一点,可她干脆抱住我不放。我怕和她睡觉,我只有逃跑。在火车站碰上另一个失学娃儿,叫谢敏,与我同岁,他是石棉人,爸爸是石棉矿的下岗工人,一家人穷得连多余的裤子也没有,他就跑出来了。我与他结拜为兄弟,一起混车到重庆去投奔黑社会。到了重庆,也不晓得黑社会在哪儿,只好成天在车站、码头游荡,打听,都快饿死了。只好主动到公安局自首,这是谢敏的主意。警察给了我们吃的,就要我们说出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以便把我们送回去。谢敏说:“我们是小偷,来自首的。”警察叔叔笑了:“这一带的小偷我都很熟悉,啷个没听说过你?”谢敏说:“我从成都一路偷过来的,准备到重庆找黑社会。”警察叔叔生气了:“娃儿家,莫乱说,你们这样跑出来,家里有多着急。”我说:“叔叔你把我们关起来嘛。”警察说:“又没犯罪,凭啥关你们。”我说:“犯了罪的,我们偷了好几百元钱。”警察问:“啷个偷的?”我说:“摸包包嘛。”警察又问:“上揣还是下揣?用没用片子?”我和谢敏都不懂,就反问:“叔叔你说啥子?”警察哈哈大笑:“连贼娃子的术语都不懂,还要摸包包?好了,今晚你们就住值班室,明天送你们回成都,转给那边的警察叔叔处理。”我和谢敏都齐声说:“我们坚决不回家!”警察气得拍桌子:“两个小坏蛋!该打屁股!”就不再理我们了。 + +我和谢敏咬耳朵商量,觉得还是自己回成都好,就主动向警察承认错误。第二天,他们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打了招呼,我们就免费上车了。回到成都,突然想家,就悄悄回去了一趟,还没拢屋,就听见爸妈在里面吵架,还乒乓地砸东西,太没意思了。我在大街上走了一夜,才在南门汽车站找到谢敏,他正与七八个小要饭的打得火热。见着我,高兴得跳起来说:“找不到黑社会,我们自己就创立一个!叫黑龙帮。你最大,当帮主,我们都叫你大哥。”我问:“为啥叫黑龙帮?”谢敏说:“我们都好多天没洗澡了,一脱衣裳,大家都是‘黑龙’。”小要饭们一听,全笑了,围住我就作揖。 + +**老威**:你们这么多流浪儿在一块,怎么生活? + +**流浪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老威**:录相里看来的吧? + +**流浪儿**:我最崇拜成龙和元彪,谢敏崇拜李连杰。 + +**老威**:你们怎么挣饭钱? + +**流浪儿**:打家劫舍,做梁山好汉。 + +**老威**:讲来听听。 + +**流浪儿**:我是在九眼桥附近读的小学,过去,我被大娃儿抢过好几次,他们几角、几块钱都要,有时还把书包抖在地上,慢慢翻,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有天下午,我和几个同学去川大的操场踢足球,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几个中学生,一个个都把衣裳敞开,象录相里黑社会的打手。他们慢慢围上来,揪住我们要钱,我们说没有,他们按倒几个同学就拳打脚踢。打够了,歇手的时候,他们中的老大走出来,把我们的 T 恤衫全剥下,笑着说:“这些衣裳借我们穿穿。”我说:“不行。”他就扇了我一耳光。他又问:“你们是哪个学校?”李冬说:“××小学。”他又问:“是哪个年级的,认识罗大明不。”刘清说:“六年级一班,罗大明是我们班。”他嘿嘿冷笑说:“罗大明都向我们交保护费,一个月 30 元,他如果受了气,我们就帮他出头打回来。今后你们也必须交保护费,不交,我们就定期上门去收。”这时,另外几个中学生把我们书包里的文具盒全搜出来,装进一个帆布背包。他们还叫我们齐唱国歌,不唱要挨揍,声音小也要挨揍。接着,又让我们排队,当桩子,一人挨二十飞腿,挨完,又叫我们跑步进女厕所。当时,我真想与这帮坏家伙拼了,但他们手里都舞着刀。最后,他们就在厕所里,把我们的衣裳裤子全剥了,只剩条内裤。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恐怖了。学校教务主任领着我们去派出所报案,你猜派出所咋说?“没办法,我们警力不够,只有派一个人到学校附近巡查几天,能不能抓到很难说;即使抓到了,也只能依法办事。都是娃儿,那么小就送去劳教也不对头,学得更坏。”我当时质问他:“假如你的孩子被抢了,你也这样处理?”所长苦笑说:“我也只有报警啊。” + +**老威**:这跟做梁山好汉没关系啊? + +**流浪儿**:我被别人抢过,现在,我是黑龙帮大哥,要把过去的抢回来。有些学生,仗着父母有钱,就耀武扬威的,我现在也经常向他们“借”钱用,让他们也尝尝受欺负的滋味。有一次,西北中学的一个软蛋撞上我们,没钱。我们搜了半天,连几角也没有,就火了,要揍他。他连叫饶命,说这会儿正好父母不在,他宁愿领我们去他家捞一把。我说,你家我们不去,你愿不愿参加“黑龙帮”?他说“愿意”,我说那就每个月 15 号交 100 元的会费。他说我又不挣钱。我说你爸妈挣钱,你爸还是局长。他说局长也是拿工资吃饭,而且他爸爸是清官,从不收别人的礼。谢敏一听就火了,说这年头哪来的清官?哄鬼!我也说,就是你爸这种装模作样的“清官”太多了,才搞得我爸妈下岗。于是弟兄们上前,一顿暴打。这东西第二天就交来了 100 元会费。 + +**老威**:你们这样做是犯罪呀。 + +**流浪儿**:我才 14 岁,你能把我咋样? + +**老威**:送工读学校或少管所。两年前,我在《家教博览》杂志做编辑,曾收到许多被抢劫小学生的来信,我没想到强盗就是你们这伙人。 + +**流浪儿**:全成都市象我们这种人多的是,有在校生,也有离家出走的,如果全抓起来,再建十个工读学校也不够。况且,工读学校有啥不好?有饭吃有衣穿,还强迫你读书,不交学费,不给老师送礼,也没有其它乱收费现象。我现在正努力创造条件,争取进工读学校,大不了进少管所,可以交许多朋友。录相里的英雄好汉,大半都是坐过牢的;没坐牢,在兄弟伙中就没威信。我和谢敏都说好了,争取十五、六岁进去一趟,出来十八、九岁,成熟了。 + +我们和其它乱抢钱的中学生不同,我们有理想,不抢下岗职工的子女,专门盯住大款子女,派人分头跟踪。他们老是被大人护着,要找单独行动的,还不太容易。可一旦撞准机会,就大捞一把。我们曾经把一个浑身名牌的小学生剥了个精光,然后照他屁股蛋踢一脚,可他不滚,嚷着要一件内裤遮羞。我们把他按在一个泥坑里就跑开了。 + +**老威**:你们简直是一群小希特勒! + +**流浪儿**:希特勒?我太佩服了!我哪里赶得上他? + +**老威**:你们认识成都 51 中的陈明志吗? + +**流浪儿**:不认识。 + +**老威**:他就是被你这类梁山好汉给逼死的。 + +**流浪儿**:咋个啦? + +**老威**:有人在校门口抢了他的球鞋,还逼他每月交保护费,他不堪侮辱,就跳楼自杀了。 + +**流浪儿**:没出息。 + +**老威**:咋个没出息? + +**流浪儿**:别人抢了他,他就应该抢回来,保护费嘛,交不起就明说。 + +**老威**:咋说得通?象你,人家说不说都一样抢。 + +**流浪儿**:说不通,就拿刀出来说嘛。 + +**老威**:出了血案咋办? + +**流浪儿**:不会,我最佩服英雄好汉。 + +**老威**:你小小年纪,就一点心肝也没有。 + +**流浪儿**:没有心肝?啥意思?难道跳楼自杀就有心肝?难道向老师向家长告状就有心肝?娃儿之间发生的事,用不着告诉大人。大人的事也不告诉我们嘛。 + +**老威**:你还没学会明辨是非。 + +**流浪儿**:我爸爸也这样说,可他就晓得让我上街卖鞋。 + +**老威**:你现在就靠抢劫维持生活? + +**流浪儿**:我们有好久没去各个学校晃了。那样目标太大,也容易引起公愤。我们现在人手多,定期向人收保护费就够了。 + +**老威**:定期敲榨? + +**流浪儿**:人家可是自觉自愿交的,政府都收税,学校也收费,我们也可以收嘛。收了之后,人家如果被人欺负了,就会找我们帮忙打架。我们一个月要打好几架。过去,学校收了我们那么多钱,一旦被人打了抢了,也只好同家长联系,让我们自己注意安全,起不了作用。我们比学校负责得多,要找一个人,想方设法都要找到。 + +**老威**:这些也是跟港台录相里学的? + +**流浪儿**:对。我最喜欢看黑社会的录相,四川联大后面,一条街全是茶馆录相,两元钱一座,我们娃儿,又是老顾客,一元钱也看得成。 + +**老威**:社会上开展了好多次净化校园环境的运动,报纸的宣传力度也很大,这没影响你的饭碗? + +**流浪儿**:中国的事儿,一阵风就过去了。 + +**老威**:你这娃儿还晓得“中国的事儿”? + +**流浪儿**:大人常这么说,坐茶馆,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 +**老威**:你现在还想家吗? + +**流浪儿**:他们都不想我,叫我咋回去?等将来爸妈都找到正式工作了,不下岗了,我还是要回去看看。 + +**老威**:想读书吗? + +**流浪儿**:跟你说过不想读书。不过,如果你要收我做干儿子,我就跟你回去读书。 + +**老威**:万一明早你就跑了呢? + +**流浪儿**:跑了还会回来嘛。我们都是自由人,谁也管不了谁。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02-18.md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8.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8350c55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2/02-18.md @@ -0,0 +1,141 @@ +# 乡村老教师黄志远 + +采访缘起: + +61 岁的黄志远是我父亲的同事,80 年代拉家带口,擅离公职,回到故乡成都,为蔑视户口管理的所有打工仔之先驱。 + +黄老师黑人黑户,又要养家糊口,又要担惊受怕,其多年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好在现在他已基本安居乐业,小杂货店的生意也算不错。 + +不过,大学是白念了。1998 年 10 月 9 日下午,我爸特顺嘱我在白果林家中多布置酒菜,招待若干年不见的黄同事。“只有在你们家,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他苦笑着,客套着,我却觉得亲切,遥远的亲切。(以下,威:老威;远:黄志远) + +**威**:您好,黄老师。 + +**远**:这不是二毛么?多年不见,差点认不出了。 + +**威**:您啥时回成都的? + +**远**:84 年。 + +**威**:这么早就退休了? + +**远**:我自己跑回来的,公职、户口都没要。你看,一黑就黑了这么些年,凭几根穷骨头硬撑着谋生活,我起码干了五年搬运工。嘿,我学的物理,当搬运工倒挺合适。 + +**威**:这不与农村打工仔抢饭碗么?您是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至少代课不成问题。 + +**远**:没户口,代不了课,连高考补习班也干不成,运气好的话,偷着干点上门家教。我人老皮厚,豁得出去,娃儿婆娘就惨了。娃儿上不了学,婆娘打零工受歧视,更气人的是经常查户口。妈的,这是我自己的家乡!我倒成了外来人口! + +当然,现在宽松多了,老黄历也不提了。 + +**威**:您当时45岁,再干10年,体面退休多好。 + +**远**:那鬼地方,多呆一天都烦。 + +**威**:磨了这么多年,还这么冲动? + +**远**:我们这批人,到底为谁在活?一晃就60岁了,黄土埋齐下巴了,可仔细想一想,脑子里除了运动和饥饿,啥都没有。50年代没赶上中苏友好,60年代没赶上文革,70年代没赶上平反,80年代更没沾改革开放的光。90年代嘛,终于攒钱开了个杂货铺,可他娘的税费又多。唯一的安慰就是娃儿跟我自学成才,读完了大学,可现在找对口的工作又困难。 + +**威**:您这辈子的确艰难。 + +**远**:我刚好是61年上的大学。如果早生一点,还可以跟苏联专家唱歌、跳舞浪漫一回,相隔多年,我会唱的苏联歌还是比中国歌多;如果晚生一点,读书时撞上文革,也能响应毛主席号召,造反有理,风光一回,说不定还发配不到山区去。偏偏我刚够臭老九的格,就充军到盐亭。 + +**威**:您一直都有“充军”的感觉? + +**远**: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脑子容易热,特别是家庭出身不太好的,党团组织稍微表示一点居高临下的亲近,脑子就热得稀里糊涂,让堵枪眼也上。我家成份是“小资本”,当然应该感恩戴德地服从分配。我是表了决心的,直到风尘仆仆地下放盐亭,又由盐亭再下放到山垭公社,《决心书》还贴在衬衣口袋。老实说,初次下乡的经历虽说不上美好,但至少是新鲜的,也有几分激动。 + +**威**:您讲一讲。 + +**远**:你没听你爸讲过? + +**威**:他是更老的一代人,跟您有差别。 + +**远**:我从没见过那么破的公路,有点像《地雷战》里日本鬼子进村时,经常挨炸的那条道。我们在这条道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天擦黑时,客车还熄火抛锚了。一时修不好,就由一个同车的山民马拉松长跑着去通知公社。我们站在路边等。 + +而挤成一锅粥的山民乘客们纷纷下车,各自赶路。一会儿,接我们的手扶式拖拉机出现了,我们心急火燎地坐上去,突突突地向前。头上悬崖突兀,月儿高挂,阵阵寒风刮得人直打哆嗦。突然有一艘甲板样的巨岩挡了一半道,拖拉机减速,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公社到了。 + +白天一车人,夜里就剩我们三个大学生,像逃荒的。山垭不通电,百多米长的一条土街,只有场口修理农具的铁匠铺还亮着汽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铺板里传出,使四周显得更寂寞了。真有点像在月球上走路,连野物也是静悄悄的从我们身旁滑过去。 + +**威**:有些像梦境。 + +**远**:多年以后回过头去想,也差不多。那真是个奇怪的铁匠铺。据说原来是座庙,庙旁的岩壁,凿着个八层楼高的观音菩萨,几百年香火不断,山垭就是围绕着这庙,逐渐发展成乡场的。后来破除迷信,庙改铁匠铺了。冷落了菩萨,生意还特兴隆,农忙时,叮当声要响过后半夜,因为坏损农具总是堆积如山。 + +**威**:得罪了菩萨,也没见报应? + +**远**:文革时,菩萨被炸了,当地老乡都传要降灾,结果不但没灾,铁匠铺还扩大为修理厂,厂里的十几个农村铁匠都升格为工人阶级,死保当权派山皇。那时山垭中学是造反派的天下,戴红箍的学生们上街造反、游行、开辩论会,总要路过修理厂。于是学生们有针对性地呼口号,唱歌,有时还挺抒情。你想想,几十个喉咙在群山夕照中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还真能把自己感动得掉泪。而此时,铁匠们都丢开铁砧,亮出半身黑亮链子的肉,一人握一把长柄二锤,齐刷刷地列队门前,敌视学生娃。我从来没进去过,怕被放上砧子当农具给修理了。铁匠在学生的谣传中比吃人生番还凶。有一回,学生组织头头张红梅失踪了,大伙们怀疑重点就是修理厂。于是调集了几百人,甚至把武装部的枪硬借出来,围剿。攻了半天,铁匠们真红眼了,拉开铁栅子冲出来拼命,把二锤舞得呼呼山响,一会儿就扫荡平了一大片。许多学生中锤当场就哇哇吐血。幸好二锤皮往人的脑瓜子上砸。造反派急了,仗着人多势众,终于掀翻铁匠铺。那次还开了枪,把一个铁匠的耳朵崩飞了。嘿,你看我越扯越远。 + +**威**:没关系,我正听得上瘾。 + +**远**:刚才讲到铁匠铺。再朝前几十米,就是门口蹲着石狮子的公社及武装部。我们拾阶而上,书记领着这个简陋衙门的所有差役迎出来,为了“贵客”临门,炊事员兼值班员一手马灯一手汽灯,正准备鸟枪换炮,把会议室照个雪亮。 + +与公社书客套了几句,我就饿哑了,同伴张大春忙接过话头。炊事员笑嘻嘻地端来晚餐。此时已近夜里9点,书记说:“我再陪你们吃一碗。”就不客气地坐定会议桌上首。见我们发愣,他又解释:“农村人开夜饭,也是这时辰。我直到现在还不习惯五点半吃机关饭。” + +水瓢大的土海碗,酸菜包谷面粥堆出了尖儿,筷子朝里一搭,婴儿拳头一般的红苕露出来,嗖嗖冒热气。我超水平发挥,没用咸菜就吞掉一碗,撑得腹大如鼓。这是踏入工作岗位的第一天,绝对不能剩碗底。张大春把胃病胀翻了。哎哟了一夜。 + +可书记连吃两海碗,方停箸摸烟。张大春见抽的是《春城》,忙掏出兜里的《大前门》递上,并撒了一圈。你不知道,这粥包括盐亭人民赖以为生的三大特产:红苕、包谷、酸菜。贮入地窖的红苕是农民大半年的主粮,因糖份重,常吃造成胃酸过剩,所以非与酸菜搭配着吃。酸菜的制作是将大青菜洗净,晾透水气,塞进大瓮密封。几十天后,青菜沤得发霉,呈酱色,指头蘸尝一点,又臭又酸,能倒掉人的大牙。沤得好的上等酸菜,瓮面起一层鼻涕状的“悬水”,伸手抓一把朝上提,能吊三尺多长。酸克糖,红苕吃出的毛病就解决了,但据专家考证,盐亭之所以成为全国食管癌胃癌的传统高发区,跟红苕酸菜有直接关系。 + +**威**:您对吃还很有研究。 + +**远**:那年头的伙食太次,似乎每个人都研究吃,不是味道,而是啥能吃,啥不能吃。我放在吃上的心思肯定比教书的心思多。所以,我们觉得公社书记不错,人实在,待客用大海碗。人家是三代铁匠,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钻进农具修理厂重操旧业。闹文革,铁匠们都成保皇派,跟书记打铁有直接关系。批斗走资派时,铁匠们劫了法场,从此书记在修理厂躲了一年。后来厂被攻破,造反派就将书记揪回中学,与校长关在一块,天天喊着口令,让一长串大小走资派光着脚,跑操,刮风、下雨、晒太阳都跑。学生们换着喊口令玩,时快时慢,把走资派摔得鼻青脸肿。终于有一天,书记的铁匠性子发了,就与学生们打起来,结果被揍得大小便失禁。学生们不解气,把他架在毛主席像前认罪,他死不开口,原来他把舌头尖咬断了。 + +唉,悲惨事说不完,书记死了好几年,我都还记得刚到山垭公社那夜,书记的分分头,像土改电影《槐树庄》里的富农。可深秋天气,他只穿单衣,一脱下来,就显出黑亮肌肉的铁匠身份,我总觉得他的脸与他的身子不协调。他曾留我们到修理厂过夜,说铁打完了还可以蹭包谷酒喝。可惜我们奔波一天,太累了。刚在招待所躺下,公社机房又接到学校电话,告之邓校长已亲自带人上公社来接新老师。 + +那是个热情过盛的时代,虽然书记在电话中一再说“睡了”,可校方回答“邓校长已在路上”。我们激动得倦意全无。我不是诗人,要不真要写诗了——书记陪我们站在垭口,极目远眺脚下朦胧一片的山路,一长串火把蜿蜿蜒蜒地上来——那十里开外的乡间中学就是等着我们奉献青春的地方。 + +我们夹在一群大孩子中间一直下坡,曲曲折折地下到底,就是山垭中学。 + +行李由孩子们扛着,一左一右是邓校长与杨主任。有时,路变窄了,人就排成单行,路旁是深沟,当脚偶尔踩虚时,总会有手或前或后地拽住你。接近学校时,要穿过一片坟地,火把照着人影子,一伸一缩的,与墓间的纷飞磷火互相牵引。我想起书记临别时说的话:“破太陡,机耕道也莫法修。年轻人,做好长期吃苦的准备,改造世界观肯定不像电影演的那么容易。” + +**威**:您对那苦地方还是有珍贵记忆的嘛,至少铁匠书记不错。黄老师,我觉得您是90年代青年志愿者的先驱。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人才,却主动申请到最穷最苦的山区希望小学教书,体验生活,一年或者两年。 + +**远**:这有啥意思?中国山区是改造不过来了,不管投多少钱,最后都变成了水里的月亮。光秃秃的山梁子,一座接一座,你在上面走半天,风景是一样的,脚和眼睛都累了。种树致富?活不了,即使活得了,人活儿样也享受不了,农民不会干这种傻事。谁都不愿脸朝黄土一辈子,能跑的都跑了。笔试时代出门要证明,人不敢跑,哪怕种着庄稼饿肚子,也认了。邓小平把一切都搞活,泥腿子比我们跑得更远更欢。 + +**威**:您读过山西作家李锐的小说么?吕梁山那么苦,农民还是眷恋自己的土地。 + +**远**:瞎编嘛。每个朝代的作家都瞎编,因为农民从来不读小说。你编得如何他们也不晓得。文革中,浩然的《艳阳天》普及得宽,还有克非的《春潮急》,里面有加钢黄蟮卖假牛的场面,挺生动。说实话,没一个中国农民真爱自己的土地,谁愿意世世代代种地?只要有更来钱的活儿,都丢下地跑了。树砍没了,水不能喝,人也会渐渐走光——在成都和绵阳,我偶尔也碰见我的学生,当官、做生意、打工、下苦力都有,走运和倒霉都有,他们共同的理想就是跳农门。 + +有一次,我在磨子桥一带拉贼三轮,撞上城管缴车,躯闪不及,三轮就被弄上大卡车拉走了。我绝望得两眼发黑地蹲在街沿边,正考虑下一步该靠啥谋生,后面却有人拍我肩膀。一回头,见一个胖老板冲我叫“黄老师”,我早忘了我是老师了,所以猜不出对方为谁。 + +胖老板硬拉我去一家夜总会坐,还自我介绍,原来他是山垭铁匠书记的老二,80届的初中生,我当了他三年班主任,后来他去县城上高中,去绵阳上大专,进一步的情况我不晓得。我看了名片,才晓得这小子是这家夜总会的总经理。铁匠书记的儿子还是念旧的,他请我喝酒,还给城管的熟人打电话,设法把我缴去的三轮弄回来。这小子门路野,酒量也大。他一会儿就灌完一瓶红酒,醉醺醺的,一定要给我叫小姐,把我的魂都吓出窍了。他说:“黄老师,您和我爸一个城市一个农村,但命都一样的苦,这辈子太没意思。做学生的今天一定要让您享受享受。”我说:“师道尊严还是要讲的,你咋可以拉老师下水?”他说:“课堂上是师生,下来就是朋友——这都是您以前教导的。我爸死得早,老师您偏向我,经常留我在您寝室做作业,今天我非要报答您。”我说:“您虽然是好意,社会风气也如此,但你爸的在天之亡……”他哈哈大笑着打断我:“算了吧,人死如灯灭,哪有灵?老师这是迷信嘛。”不容我多话,两个小姐就上来挤着我劝酒,把这张老脸羞惨了。我的学生见我手脚无措,就起身说:“慢慢来,我这会儿去给您找个更漂亮的,把你们那代人的世界观彻底改造一下。” + +我好不容易挣脱了两个小姐,冲出包间,却见走廊拐弯处围得水泄不通。 + +我浑身都汗湿透了,凑近人堆却见我的学生正殴打一个小姐,他揪住她的头发,手、脚、膝盖、倒拐都用上,小姐被揍成一团,满脸血,浑身打抖;旁边好几个人拉架,可这铁匠的后代力气大,无论如何分不开。再打下去肯定出人命,我不得不上阵相劝,还挨了学生一拳。我学生见我鼻子出血,一愣,酒才醒了些。他说:“这婊子嫌您老!妈的,她那逼有多嫩?起码几百男人搞过,有多嫩?”我实在听不下去,只有赶紧走。三轮也不敢去要,生怕铁匠后代再找到我。可有天读《华西都市报》,竟无意在社会新闻栏里看到关于我学生逼良为娼的追踪报道,当记者采访被拘留的“打人凶手”时,他说:“我的老师太穷了,小时候,他对我那么好,长大了,我为了他被关几天也值得。” + +**威**:世上竟有这种“念旧情”的学生! + +**远**:他爸在阴间还不气死!有时我不明白,老毛和老邓谁对谁错?开放好呢,还是关门好?铁匠后代不打铁,到大城市来乱使力气,结果变成害人虫。比他混得差的更是害人虫,宁愿瞎闯,也不回老家。 + +**威**:瞎闯不动的,总留在家里吧? + +**远**:朝人多的地方搬。混出人样的,到绵阳或成都继续混;次一等的,在县城或郊区定居;再次一等的,迁往大的场镇;最差的,也靠近乡场。地再大山再高,祖宗的骨头埋得再多,但传说的风水说变就变。听说山垭中学也撤消了,房子平了,操场填了,全弄成农田。我估计原因是师资缺乏,离乡场都十多里,生活太不方便,如果不用行政命令,现在谁愿意去? + +**威**:山垭中学教学条件咋样? + +**远**:在当时算不错的,30多名老师,大学文化的占一半,甚至还有你爸那样教过多年进修学校的特级教师。那年头,哪儿都是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谁也不觉得山洼洼屈才。据说山垭中学还是清朝末年一个同乡举人创办的,拱式教学楼与大礼堂还有点西洋建筑风格,农忙时,教学楼前的操场就成了晒谷场,农民们甚至把风车都搬来,干得欢天喜地。学校师生要进行篮球、足球等体育比赛,得事先与生产队好言协商。而体育课根本上不成,因为农村孩子从小到大都干农活,体育课天生就该满分。 + +教师、学生住的大、小四合院及女生院都有几十年历史,山湾堰塘绿水幽幽,兼作灌溉与天然游泳池。我看过电视剧《围城》,这儿环境有点像方鸿渐去的三闾大学,日本鬼子的飞机根本炸不到。也许,这儿该办成五·七干校或农业大学,因为学校所辖的果园、农田与菜地都由师生耕种。75年演《决裂》,其中有句台词:“这手上的老茧就是资格!”在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以为今后大学不用考了。贫农出身的高校长趁着大伙热情高涨,擅自把全日制课程改为半工半读,并率先挑起一对大粪桶,在田地间疾走如飞。师生们争先恐后,每天下午都掀起种地热浪,以至收获季节,水果、蔬菜过剩。学校没有公粮任务,校长找公社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义务送粮到贫困区的光荣,而水果、蔬菜吃不完,也没地方可送,好只烂掉。 + +**威**:赶乡场卖嘛。 + +**远**:学校不兴做生意,况且农村,不占肚子的东西不好卖,总之,20年中,我可能有5年在认真上课,恢复高考,邓小平复出,学校为适应形势,才划分出教学组,整理教案。此前,我这教物理的,也教过数学和语文。 + +文革武斗时,山垭中学分成两派,造反派一占上风,就将以校团委为核心的保皇派撵出校园。附近农民也有组织,叫“农奴戟红色兵团”,与学生们观点不一致,校方就鸣钟集合宣布:学校操场是革命小将的练兵场,不是小农意识的打谷场,而大礼堂是排练和演出忠字舞的红色舞台,不是堆放资本主义黑庄稼的仓库——这一招太狠了,“农奴戟”抗了几天,就召集上千泥腿子沿山路游行,挺进学校,发出怒吼。几百学生娃都把《毛主席语录》贴在胸前,齐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与农民对峙。 + +乡下人毕竟老实,胆小,不敢贸然出手伤人,而书生们伶牙利齿,利用越战越勇,“母校保卫战”持续了几天,县里造反总部来了两名特派员,声称: + +“再敢围攻革命小将,‘农奴戟’将被县革委定性为保皇狗。”如此狠话出自“县里”,农民们马上作鸟兽散。 + +清静日子没过多久,中央号召“革命大联合”,接着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贫下中农”进驻学校。嘿,风水马上又倒转,几个学生领袖被驻校代表宣布为坏头头,“刘少奇的走狗”。经过游乡和批判会,压服了学生们的嚣张气焰后,学校变本加厉演化为农场,不仅拾掇庄稼,而且养猪养狗养鸡。深秋重开课程,学生都不能按时报到。校空了,连早已熟悉的迎接“最高指示”的游行也失去了往日敲锣打鼓的热闹,“贫农代表”跺脚乱吼,急忙去校旁的刘家大院动员乡亲,不料乡亲没有熬夜的习惯,连“最高指示”也把他们搞不起床。 + +**威**:您虽然在乡下,但热闹看了不少。 + +**远**:人像面团被搓来揉去,农民管理学校,除了监督劳动,就是忆苦思甜。你不搭理,他就三天两头找你谈心。忆苦饭更是常吃,师生都成瘦猴子了,还让“斗私批修”。农村学生很本份,都走几十上百里山路,从家里背粮食。学生食堂有口大锅,人横着躺下去只能够着锅底。下面煮水,上面架木格子蒸饭,全是学生们自带的五花八门的器皿。锅盖平时吊在房梁上,蒸饭才放下来。学生下饭顿顿是白水菜汤,没有一星油。长此以往,人会得甲亢病,学校也太黑了,师生打了那么多粮食,却一粒也不抠出来。 守着个世外桃园,我最深的感受自然是饿。一个礼拜赶一次场,炊事员早早就出门,按教师的人头买肉,一人二两。星期天晚餐,大家无一例外地聚集小食堂,把碗摆在案桌上,等待伙食主任唱名、分肉。炊事员分肉手艺已炉火纯青,片数不会多不会少,连油与菜,也尽量平均。因为此时众多鹞子眼都随着“印把子”转动,你有私心,人家总会咳嗽,以示提醒。 + +肉碗到手,每个人都要本能地簸一下,才伸出另一碗打饭,一碗三两。计划经济时代,27斤的口粮定额,绝不含糊。为了改善生活,教师们成群结队夜捉青蛙,一会儿一大桶,剐皮白水煮吃,特鲜。 + +**威**:除了乱七八糟的事,您是咋教书的? + +**远**:你问我,我问谁?那年头根本就没固定的课本,只有讲“最高指示”没错。毛主席啥都讲过,就缺物理和化学,所以我也不敢乱讲。您爸是特级教师,讲陶铸的《松树的风格》,出神入化,就凭这一条,文革开始他就成“黑帮”。唉,这辈子太落魄了,连老婆与我的共同点也是吃。她是当地农民,小学文化,管刘家大院的榨面机。我开始去榨挂面,接着就经常接受她一把面的贿赂。结了婚后,她才嫌我吸面的声响太大,“一吸里外都听得见”。 + +**威**:您一个大学生,不嫌她土? + +**远**:我是臭老九,30多岁了,没人要的货;而人家当时是生产队一枝花,追求者满山遍野。我们秘密好了一年多,才公开。她爹见生米煮成熟饭,还叹息“鲜花插在牛粪上”呢。还是俗话说得好:“胃口就能成夫妻。”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b/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index 07590c7..3af6d23 100644 --- a/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 b/pages/corpse-walker/s02/_meta.json @@ -7,10 +7,16 @@ "02-06": "三陪王小姐", "02-07": "三陪林小姐", "02-08": "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 + "02-09":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 "02-10": "川西神医张松", + "02-11": "神医信徒瞿曲", + "02-12": "算命先生孔庆天", "02-13": "风水先生黄天元", "02-14": "遗体整容师张道陵", + "02-15": "民间艺人任唤琴", "02-16": "乞丐王", + "02-17": "流浪儿", + "02-18": "乡村老教师黄志远", "02-19": "村小老师许长久", "02-20": "老红卫兵刘卫东", "02-21": "厕所门卫周明贵",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06.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6.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23cb657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6.md @@ -0,0 +1,113 @@ +# 多余的人高歌 + +采访缘起: + +高歌最早活在一首著名的莽汉诗里。1985 年夏天的某个下午,他跟一个熟人到涪陵旧家来看我,一进门,就自我介绍说:“我就是某某诗里的那个高歌。” +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可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总是在江湖上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时过境迁,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化为泡影。 + +高歌和许多那个年代口头流传过的东西都化为泡影了。所剩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生存问题,落魄的高歌为了打翻身仗来到成都,布满血丝的赌徒的双眼,令人想起发迹前的希特勒。软弱、敏感、自嘲、善良、神经质以及筋络暴突的双手,都在暗示他的血里淌着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多余的人想做不多余的事,”1999 年 9 月 9 日,一个世风日下的晚上,刚从麻将桌上撤退的中年高歌抖着瘪瘪的衣袋如是说。我赶紧如实记录,并采用做这篇谈话的标题。 + +**老威**:终于见着你了,高歌,状态咋样? + +**高歌**:你这种问法不对,我根本就没在状态上。 + +**老威**:来成都多久了? + +**高歌**:大半年了,我租了房子,在肖家河,那是个乌云弥漫的地方,遍地发廊和药店。我是没办法,才找妹夫从银行贷款,从几千里水路浮上岸做书生意,与老同学马疯子合作,弄《画说情歌》。书生意我摸不着门,但情歌有门,我弹了半辈子三弦和吉他,是好几位诗人的音乐师傅。 + +**老威**:这书能赚么? + +**高歌**:肯定能,都是些骚得裤裆起火的东西,不把嫖客的钱哄些出来? + +**老威**:嫖客都是实干家,买屁的书。 + +**高歌**:那我就自己上夜总会推销,娘卖×。其实我也不晓得这书赚不赚,马疯子是老书商,他说赚,不赚也不行。万一亏了,我就不回酉阳了,永别了,糟糠婆娘!永别了,嗷嗷待哺的黄脸儿子!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朝汶川羌寨跑,我沿着公路一直跑过红军长征的草地,我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少数民族,把藏族民歌发扬光大…… + +**老威**:你说话太情绪了。 + +**高歌**:只能这么想。老威,没有退路了。我贷了五万元,耗掉了大半,还没一分钱的回报。担保人是我妹夫。我前半生太平庸了,臭大学毕业回乡,丢掉公职,在歌舞厅鬼混,经常弹高雅的外国民歌去伺候比我平庸十倍的酒客和舞客。赌桌、酒桌、大街、单位,我在哪儿都多余。早晨起来伸个懒腰,连空气都在嘲笑我。老婆不孝敬我妈,我就满县城追着打,造成轰动,只有这时,我才显得与众不同。唉,骨头发霉的日子,我已四十多岁,该做点事了,就抱着贷款出来。二渠道做得好的书商,几乎都是南充师院的同学,80 年代的文学梦没得逞,就愤世嫉俗地弄书,不小心真发了大财。这很有些号召力。在成功书商的外围是写手,我来得晚,算第三梯队。 + +**老威**:贷款的压力很大吧? + +**高歌**:压力太大,大过头了,就没逑压力了,反正人一个,一根,把老子啃了?我后悔没多贷些,几十、上百万,只要能搞到手,就是本事。牟其中耗掉国家几个亿,明明是蛀虫,还开公司,吹嘘自己是爱国者,要为中国建第一艘航空母舰。老百姓头脑简单,牛皮只要吹破天,大伙自会热泪盈眶,人民的眼泪就是黄金白银!你有熟人吗?我再贷一点,你出关系,钱平分。 + +**老威**:话虽说得歹毒,但是高歌,你心地善良,不是骗子的料。 + +**高歌**:做横财梦的不止我一个。我在肖家河的租房,现在已成公寓,谁都可以一脚踹开,睡在床上不起来。大家都彻夜空吹,被一笔笔虚无的横财搞兴奋了,就下楼啄碗小面。比如写手张死兔,突然一擂床沿,蹦出一个探险选题,于是聚众海吹:“啊,这本书,发得好的话,绝对二十万本,我少说也赚四十几万。”大家争着考证,一致认定是这么多。于是张死兔就神了,不再是剪刀加糨糊,三天弄一本书的编书匠了,他已发财了。趁着他还没从云端里掉下来,我们一齐呐喊“请客”,因为他腰包里两千块钱定金才输掉一半。 + +**老威**:肖家河的路边店子便宜,请不了几个钱。 + +**高歌**:上边嘴好请,下边嘴不好请。 + +**老威**:还请嫖?太奢华了。 + +**高歌**:跟优秀书商学的,他们勾兑关系上夜总会,没搞也给小费两百。我们这拨穷后备军,阔气不了,上上发廊总可以。书商都是这样起步的,租房作写手,到发廊按摩。洗了大头洗小头,打盘手锤,三十;吹箫,五十,出浆才算数。必须给神经病讲好,先付账,否则他卵蛋一瘪,梦想破灭,必赖账。我楼下的发廊妹,人长得有点怪,但奶大,嘴上功夫远近闻名,连许多大款书商都借看望我们为名,去一次次光顾,××还搞起瘾了。 + +**老威**:高歌啊,你咋能同这帮小混混搅?你有妻儿老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 +**高歌**:一个人的时候,我也这么想,可我很少一个人呆。除了跑印刷厂,我连校稿子也眼花,我提前进入老花加青光。我整个人在飘起活,吉他也不弹了,除了赌,就是嫖,然后追悔莫及。我提醒自己要节约,可这根肉筋不肯节约,通常的折衷方式,就是几人合伙捉个鸡回来,轮着日一晚,几百元炮费分摊。唉,一个人在床上哎哟连天,几套器官围在床边眼巴巴地守候,斯文扫地。我常常感到与小年轻有代沟,当着人搞硬不起来,不得不下马。事过之后,那玩意儿又翘得比谁都高,“你不争气!你不争气!”有一次,白交了钱,我肉痛得左右开弓,扇了鸡巴几耳光。我大喊一声:“太监万岁!”吓得五个人齐刷刷地从我的床上跳起。受不了,一把年纪了,还挤在一堆臭肉中间。 + +**老威**:你还有点忧患意识嘛。做生意,首先要清理环境。 + +**高歌**:环境清理了,我还不习惯。马疯子说:“正事想不起高歌,玩就想起高歌了。”我为人随和,自然而然就成了三陪先生。前几天,我的同乡青铜追着我的脚迹也来成都,他是这儿住过的唯一一位饱读诗书的秀才,他父亲是解放前整个黔江地区唯一的清华大学学生,为了社会理想,回乡办教育。而青铜在 80 年代的名声绝不亚于乃父,他搞诗歌批评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坐了一把交椅,我与青铜促膝夜谈,兴奋惨了。为了他的光临,我破天荒换了床单,并用我的瘦脊梁骨筑起长城,把两个打鼾的屁儿虫隔在外头,让青铜一个人睡两个人的宽敞地方。 + +**老威**:青铜我熟悉,他的文本批评影响了一代人,不知啥原因,89 年以后就罢笔了。许多朋友鼓励他出山,去年我回涪陵看女儿,还磨了一番嘴皮,他只淡淡地说了句:“九十年代没评头,被废掉了。” + +**高歌**:我看他才被废掉了。 + +**老威**:此话怎讲? + +**高歌**:后来才晓得,他整整在家打了十年小麻将,每晚都是十几二十元的输赢。就这样耗,不仅不读书,连大山外的变化也麻木了。看上去红光满面,比十年前还年轻了十岁,可中看不中吃。 + +**老威**:这样议论朋友? + +**高歌**:他把我坑苦了。我是废人,别人打眼一看就晓得,偏偏他这个废人,显得有大用处。我陪他见了不少人。80 年代搞文学一窝,现在既然有意入商业的伙,大家自然好酒好肉好话款待。诗人柏桦自告奋勇,充任青铜的通俗书向导:“没问题!以你青铜在 80 年代的名声,好多老读者都要认账,你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才,搞通俗东西简直委屈了,你一入这个门道,我老柏桦只配给你鞍前马后跑腿,而一大片写手只有下课。”青铜还在犹豫:“我真有那么大的能耐?”马疯子鼓起眼吼道:“高手!哥们儿!进来搞,进来分钱,你的老套筒一挥,粗气都用不着喘,几千上万就到手了。妈哟,你哪是文人,纯粹是一个戴眼镜的抢劫犯,我们这些发书的甘心让你抢,多抢几盘,还是用不着喘粗气,一套 20 万元的房子就过户了。”青铜小地方来的人,哪听过这种海口,当即与马疯子、柏桦成为拜把兄弟,并挽袖跃跃欲试地请战。谁知茶楼外阵阵喧哗,原来又进了一拨崇拜青铜的书商,都是旧人,而现在拎手机、包二奶、开桑塔纳,动不动就盛情邀嫖。青铜暂别马、柏,由款爷们领着驱车去郊外黄龙溪,在经常拍电影的百年老镇连放几炮,周身通泰,险些同鸡妹产生危险恋情。幸而露半截屁股之际闻得手机响,原来是老婆催促回乡,并告之“孩子失踪”。青铜尿筋被闪断,一改温文尔雅的多年伪装,咆哮如雷:“都是你这鼠目寸光的瓜婆娘害的!早出来闯两年,房子车子都有了!”情绪调动起来了,马疯子和我在酒桌上把《画说情歌》交给青铜,嘱其点评。一共 200 首,每首只需几十百把字。“杀鸡用牛刀,”马疯子打个臭嗝,点了四千元,“一点小意思。” + +第二天,我酒醒了,一算账,平均 200 元一千字,算特级稿酬。可不识趣的青铜还天天打电话,要“待遇与名气成正比”。事业单位呆久了,以为名气也是铁饭碗,能端一辈子。 + +**老威**:只要写得好,这点投资也不算啥。 + +**高歌**:他回家生搬硬抠了一个月,把稿子寄来了,并严正声明“一个字不准动”。那信中口气,犹如皇上颁发诏书。马疯子连灌三天闷酒,闷屁一放,终于爆发到脱光衣裤,在街上走来走去把青铜祖宗十八代日了个遍。我念一句他的“点评”——无须考证,是唐人诗句化此歌,还是歌在先,诗在后?如此健康美丽的句子用于“强人”、“做喜”,却大煞诗情,有损歌风,亦伤民风。 + +**老威**:没错啊! + +**高歌**:岂止没错,简直可以上国语教材了。他妈这青铜虽在党校任教,却没当过党支部书记嘛,唉,为了广大消费者,只好找人重写,一人一半,我又出了两千多元的血。认了,就当捐助希望工程。 + +**老威**:都是你们的迷魂汤把人家灌成这样!据说这几十岁的老炮耳朵一回乡,差点把老婆蹬了。 + +**高歌**:我也没少喝迷魂汤啊。 + +**老威**:你落魄惯了,人生就显得没起伏。从 80 年代到世纪末,你一直以不变应万变。你是一条任人宰割的癞皮狗么?可没人宰割你,李亚伟在诗里说:“二十四的高歌,已经二十四年没写诗了。”现在李亚伟也不写诗了,从外表看,似乎压根儿就没做过诗人,还是你厉害,你提前趴在人生尽头等着我们归来。 + +**高歌**:我哪有如此高境界!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瞿秋白的《多余的话》,人都快死了,还在检讨自己的革命错误,知识分子啊,似乎永远与当时的环境处不好关系。若要相安无事,就啥也别做。昨晚,一位著名诗人冲进我家,裤子一下褪到腿弯,他扯起鸡巴让我鉴定龟头上的几朵菜花。他染上尖锐湿疣了,就扛着根枪到处找人鉴定,荒不荒唐?他是我的偶像,至今我仍记得他的许多诗句。你别笑,老威,这世界,找不准位置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小学、中学、大学、上班、然后下岗,一切都不是自己选择的。如果人人都像你老威,自小定一个目标,诗人、作家、奔诺贝尔奖,天下就乱套了。 + +**老威**:你有最初的理想么? + +**高歌**:做一个音乐家。 + +**老威**:你现在还可以做,娱乐场所多的是。 + +**高歌**:你以为那是音乐?有时,我真想直接扛着吉他,到街头卖艺去,又抹不下脸。我天生是瞎子就好了,对垃圾眼不见心不烦,坐在人群中,一个劲地弹唱自己喜欢的曲子,在学校时,我是吉他王,屁颠屁颠拥戴我的学生、准学生一大串。有一回,我弹日本古曲《樱花》,反反复复弄了很多遍,还意犹未尽。那是一种云端里的快活。我没有身体和大脑,只有手指,弹什么是什么,岩石洒满了花瓣,冰雪绽出笑脸来,众多赏花的美女萦绕在周围,唉,樱花,与时代有啥关系?在《樱花》中,我可以随意选择哪种活法,几百年前,几百年后,甚至混沌初开时,这是年轻的某个场景。马疯子之所以愿同我合作,可能与我以前某次演奏有关。碰见街头的卖艺人,无论多少,我都要给钱,同行啊,老威,你也是我的同行。 + +**老威**:如果不是老了点,我倒建议你去卖艺,国外的地铁口、广场、酒吧,到处都是卖艺者,小提琴、爵士鼓、印第安人的骨笛,五花八门都有。听说你还在二毛的“川东老家”搞过? + +**高歌**:那是老石头,他在那馆子里做过大堂经理,却抱着吉他弹,为酒客助兴,大家却嫌吵,算了,现在流行的是卡拉 OK,我一见那玩意就瓜了。 + +**老威**:你夜总会还去得少吗?听别人说,你是如鱼得水嘛。 + +**高歌**:进去当然如鱼得水,但出来就寂寞得缺氧。大伙栽培我,每次都替我点小姐,不要,就直接暴露了穷光蛋的本来面目,书生意就没法做了。只好逢场作戏,好歹在小姐的背上、腰上、腿上掐几把,我连奶子也不敢摸,怕误会了,人家跟你出台,灯红酒绿的夜色,到哪里去?一冲动就是 600 元,够两个月的房租了。幸好不付酒钱,我就朝死里灌几百元一瓶的洋酒,放翻自己,人事不醒,小费也就省了。可偏偏人穷胃贱,酒越灌人越硬,还傻笑着唱歌,唱一句,肉抖一下。娘卖×,图排场,不实惠,散伙散伙。小姐的胯夹得越紧,夜也就越深。十二点过,大家站起来,各付各的小费,我一屁股栽下去,却被小姐扯住,不由分说地掏口袋。我打开她的手,顶天立地摔出 200 元:“妹,拿去!” + +我在肖家河喝了一夜风,临天亮才摸进屋,一觉醒来又是黄昏了。搜遍口袋,坐在床上一角、两角地把零票码齐,“又少两百!”我长吁短叹,若在郊县,够两盘炮费!想着想着,鸡巴就从裤衩中钻出来帮助点钱。唉,人这一辈子,三个字就概括完了:“妹,拿去。” + +**老威**:我看你是没打算回酉阳了。 + +**高歌**:我还有一个发财计划:冒充希特勒。 + +**老威**:希特勒已消失几十年了,不过,你的模样倒挺像,就是瘦了点。 + +**高歌**:饿的,这脖子上的青筋,都是三年自然灾害留下的,那时我才几堆屎高,已经饿得不哭不叫,有宿命的感觉了。两眼发直,盯馒头练出来的,境界高的人,吃东西用眼不用嘴。有个日本老太太,听说是二战时期流落到酉阳,她在小学教书,“文革”中还被打成间谍,严刑拷打几天几夜,差点就没命了。改革开放后,她回了趟日本,住了一夜又回来了,她为啥回来,日本那么发达,环境像明信片。统战部门的人经常找她,她是小县城惟一的老外。她会中文、英文和日文,却拒绝用任何一种文字写材料,正面、反面的都不写。看来,她想把一切带入坟墓。对,成为一个谜而进坟墓,就是永恒。她对我的影响很大,乃至此时我突然想起她,除了偶尔对我笑笑,她同我没任何关系。这个多余的人!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中我流落到阿根廷,哑口无言地生活几十年,也会同她一样吗?我为啥喜欢《樱花》和《荒城之月》?中国曲子精品不少,却没有日本古曲那种来自血缘的震撼。 + +**老威**:高歌,你是最棒的喜剧演员,至少比葛化强,可你排练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前程未卜啊,多余的人。 + +**高歌**:你不多余?那把不多余的地方讲出来我听听。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07.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7.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74389c5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7.md @@ -0,0 +1,127 @@ +# 演员高洋 + +采访缘起: + +1997 年 4 月中旬,我应好友周忠陵之邀,上京游历,住在日渐破败的鲁迅文学院,却有不少出奇不意的巧遇。 + +重逢高洋便是巧遇之一。他于半年前在德国定居,现回国探亲,却在北京旅居了一个多月,他大约不会有回老家的念头。 + +高洋 36 岁,披头,风衣,很性感的欧化大鼻子,略有斜视的眼睛,均显出大艺术家的傲慢。 + +我与他是老熟人,并曾是他崇拜的偶像,可这次也花了相当大原功夫,才将其制服,逼其吐露真言。虽手段有些卑鄙,但也是迫不得已。 + +当我整理这篇文字时,仍旧冷汗淋漓。诗人无耻到这种地步,也算叹为观止。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比高洋年长 4 岁,但世界显然是高洋的而不是我的,因为他永远是时代的同步者。 + +这次采访地点是北京建国门外的外交公寓,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访问一个中国农民的儿子。 + +**老威**:高洋先生,您是刚刚在德国定居吗? + +**高洋**:不错,这是我的妻子汉娜,我们正在渡蜜月呢。 + +**老威**:她会汉语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 +**高洋**: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酒吧,过万圣节的时候,她来了,文静地坐在角落,忧郁地看着别人唱歌、起舞。仿佛是上帝的安排,我注意到了她,然后靠过去。相视一笑之后,我就为她朗诵诗歌,诗歌内容大约是写古代汉人的爱情生活,古籍里没有这方面的东西,当然只能在想像里假设,在假设里追忆。我没料到她居然感动了,她到中国不久,只会些简单的汉语词汇,但我们连比带划地交谈上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夜,我一杯接一杯喝酒,一首接一首为我的异国听众背诵诗歌,日常交谈和诗的节奏那么天衣无缝的交融,令人忘记世间的一切丑恶。 + +**老威**:你们现在交谈仍然连比带划吗? + +**高洋**:仍然比划,不过,我在抓紧时间学德语,以后还要学英语,瑞典语,这不仅是为了适应语言环境,促进家庭和谐,更重要的是,我要试图进入德语、英语、瑞典语的文化界,将自己的诗翻译成这些语言,我觉得自己的诗之所以至今没得诺贝尔文学奖,完全是因为语种间的隔阂。中国诗人欧阳江河说:“由一个象形的人变成一个拼音的人。”我想,我也在完成这个转变。 + +**老威**:将自己连根拔起? + +**高洋**:我们这代人根本就没根,有奶就是娘,我不管这奶是洋奶还是国奶。从某种程度上,我比白求恩大夫还国际主义,全世界都是我的祖国。 + +**老威**:那您下一个“祖国”在哪儿?幸好您的妻子不太懂中国话。依我看,您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您一点也不浪漫,或者说,您根本就不相信浪漫。在北京或其它大城市,有许多您这样披着艺术家羊皮的狼,忍饥受冻,强作欢颜地在外国人出没的场所厮混着,忍耐、窥视着。在九十年代,生存竞争环境空前恶化,人人缺乏安全感,相信浪漫爱情的中国妞日见稀少,于是,聪明人都把猎艳目光瞄准金发碧眼的外国傻妞——她们对于中国的知识是从唐诗宋词里来的。 + +**高洋**:请您从我家里出去!您这位正直的先生不该到这儿来。 + +**老威**:我这儿有一张您第一任妻子的照片,她今年 38 岁,比您大两岁,头发全白了,神态看上去象您母亲,还有您的儿子,因长年孤僻而得了失语症。最近,您的儿子离家出走了。要不要我把您的过去告诉您的德国妻子? + +**高洋**:你这恶棍,想要什么? + +**老威**:要你好好地接受我的采访。我会隐去您的真名,您是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您的诗和小说写得象翻译作品,您自己动手斩断自己的血缘,您最恨最怕的就是生您养您的母体。在先天的绝望的自卑中,您写高贵的诗,想像以高贵的诗歌氛围营造或改变出身,您像这个社会的许多源于农村的诗人一样,认外国教父,俄罗斯的、英美的、古希腊的。 + +高洋先生,请最后一次披露您的成名经历好吗? + +**高洋**:我们到外面去谈吧?这附近有个清淡酒吧。 + +**老威**:好的。 + +**高洋**:我早就用鼻子嗅出您的来意了。我承认,我是一名乡村孩子,是通过个人奋斗,考上了省里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志愿回县里行医…… + +**老威**:请问您是哪里人? + +**高洋**:贵州赤水县。 + +**老威**:应该是贵州赤水县赤水公社红旗七队,地名是罗家沟,您的真名叫罗富贵,小名叫牛娃子,18 岁那上,您高考落榜,就遵从父命,进了地区卫生学校,读了两年,就恋爱结婚,然后有了儿子,您大约有五年没给孩子寄抚养费了吧? + +**高洋**:您没资格教训我。我是穷山沟出来的,我是叫罗富贵。正因为这样,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朝上爬,我的家乡大约几千年才出了一个艺术天才,我不能自己把自己埋没掉。是的,每年的《诗刊》和《星星》,要发表多少充满泥土味的诗歌,这样不忘本的农民诗人有什么出息?既不能出名又不能出国。天才不是书呆子,而应该以书呆子的面目出现,把天赋运用得恰到火候,路遥的小说《人生》描述了这一过程。 + +**老威**:您在公社医院工作了几年? + +**高洋**:三年吧。真是地狱般的日子,我成天坐冷板凳,农民们信老中医,甚至宁愿找巫婆、神汉捉鬼,也不找我这个嘴上无毛的卫校后生。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座危楼上,冬冷夏热,外面一打雷,整座楼就咔咔乱响。我天生好读书,每月工资买书用去大半,就没法添置任何东西了,一家三口衣衫褴褛,像叫化子。可就这样,邻居和农民还来偷东西,没值钱的,就偷锅碗,甚至当着我儿子的面把他做作业的小木桌抢去。一位朋友曾号召所有的现代派诗人都来参观世上最穷的中国作家。他说:“高洋和邻居的关系是贫农和地主的关系,不过解放前是贫农多地主少,而现在是众多地主欺负一个贫农。” +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房内也下起小雨,我和妻儿忙着把书搬进唯一不漏雨的大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们围着书山打盹,禁不住悲从中来。我高洋也是男子汉,我不能拖累妻儿同我一道过这种日子!于是我疯狂地写作,疯狂地寄稿,拉关系。我要出名!我非出名不可! + +**老威**:您第一次离婚是什么时候? + +**高洋**:1989 年冬天,文学处于低谷,我虽然已出了书,调到了省里,但仍然觉得自己象革命小说《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竖着大衣领在灰朦朦的大街上走。我知道大家瞧不起我,因为中国南方很保守,文人离婚往往酿成众叛亲离的事件,象乡土作家周克芹,刚有离婚的想法就背上了千古骂名。好在我前妻通情达理,知道缘分尽了就没多纠缠。我们一起到民政局领了证,然后一起从学校接孩子回家。孩子快十岁了,还有蹲在墙边看蚂蚁搬家的习惯,我说,儿子,爸爸走啦。他一声不吭,指甲一点点抠那潮湿的墙皮。我说,儿子,爸爸会回来看你的。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 +**老威**:据我所知,您在离婚前有一段放荡的生活? + +**高洋**:无可奉告。 + +**老威**:而且您在沉迷于酒色的同时,大写特写正气凛然的作品,您当时的代表作是《坚守阵地》和《真理与贵族》。 + +**高洋**:文化人格是一种内在的东西,兰波很放荡,兰波同样很高贵,况且兰波同样源于乡村。 + +**老威**:欧洲的田园和中国不是一回事。高洋先生,最近国内出了一本轰动一时的传记小说,其中有个人物就是根据您的原型塑造的。我背诵一段您听听:“某个诗人夜读《聊斋》,对书中人鬼狐共宿一处成好事的细节把玩再三,决意模仿。于是乘朋友外出之机,奔袭其妻及妹,不料两女忠贞不二,合力抗日,将采花贼乱棒打出;诗人落魄而归,又被乱棒打出——原来他的后脑勺上粘着一只湿漉漉的避孕套。” + +**高洋**:这是无耻的诽谤。我保持对这本书起诉的权利。 + +**老威**:我一定把您的愤怒转达给作者,揭人疮疤是很不道德的,至少不符合文明社会的规范。我觉得您应该成为这个时代的实用主义典范,至少能一步一步脱离使您名声狼籍的环境。1989 年离婚后,您马上就迁到上海了吗? + +**高洋**:费了些周折。虽然我的第二个妻子是地道的上海人,但是要把我的贵州县份户口转进我国第一大都市,真比登天还难。我的战略是先当上门女婿,然后托关系找路子。我的恩人是上海一家大酒店的经理,同我妻子一样,是文学崇拜者。 + +**老威**:您的这位恩人我认识,他到处骂您是卑鄙小人。 + +**高洋**:他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人。我承认我利用他混入了上海滩,但我和我妻子也给了他精神和肉体的满足——这为我第二次离婚打下了伏笔。 + +**老威**:您的第二个前妻在哪儿工作? + +**高洋**:上海圣彼得大学。 + +**老威**:好象上海没有这么个大学。 + +**高洋**:解放前叫“圣彼得”,现在叫××大学。 + +**老威**:您说××大学不就得了。这么说您是住在大学里?给您老婆当助手? + +**高洋**:我写作,听音乐,散步,象老康德一样随身携带一只表,计算着散步的时间。 + +**老威**:您没具体的工作?这么说您是靠老婆养活?人家整整养了您七年,您居然就一脚蹬了? + +**高洋**:离婚结婚都两相情愿。现代人哪存在谁蹬谁的问题?况且,我有稿费。我还同上海的许多一流的先锋音乐家合作过,写清歌剧。 + +**老威**:别蒙人了,高洋,就您那五音不全的嗓门,连唱山歌都成问题,还清歌剧呢。 + +**高洋**:您这是采访吗?您是找岔来了。 + +**老威**:我需要听到您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是演戏。当然,人生就是演戏,但我不是一个好观众,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跑上后台,揭发演员脸上涂粉的正常举动。 + +**高洋**:您不需要涂粉么?后台是演员的私生活,警察都管不着。您的心态不对,您好好想想,中国有谁是通过结婚和离婚来尝试改变个人历史的?只有我高洋,结一次婚就刷新一遍历史,乡下人——省城人——上海人——德国人,怎么样?嫉妒得牙齿发痒吧?我的生活史也就是我的艺术创作史,喜新厌旧,或者喜旧厌新,象一个反复无常的欧洲贵族,总想领任何时代的风气之先。 + +**老威**:艺术需要诚实吗? + +**高洋**:艺术是谎言,是改变现实社会的工具,您先一个劲地否定那无法选择的可恶的低贱出身,那淌在血管里的几千年的农民卑鄙的液体,您一次次地重复:“我不是农民!不是!!绝不是!!!”奇迹就会产生了,一种冲劲把你引向虚幻的高处,上帝给您换了血,让您一次次地重复:“我是贵族!希腊的,俄罗斯的,德国的诗歌贵族!”于是您就相信了。您真诚地骗别人,给别人以“艺术的享受”,然后双方都得到了满足。 + +**老威**:您这样“换了血”或“断了根”的贵族在中国还有多少? + +**高洋**:没有,或者全部。国门敞开后,真相大白,美帝国主义不再张牙舞爪,台湾人民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论是物质水平还是精神水平,我们都落后许多年,于是人人都巴不得马上换血做洋鬼子,但别人不会象我这样彻底。 + +**老威**:您还在又一次新婚热劲头上,自吹自擂很正常,也许再过若干年,您仍会萌生衣锦还乡的农民念头。 + +**高洋**:还乡?我的“乡”在哪儿? + +**老威**:在女人怀里。您该不会象《百年孤独》里的能征善战的布恩迪亚上校,在无数行军床上搞出无数小高洋吧? + +**高洋**:我的“小高洋”就是我的诗歌,它们比这个社会更善于撒谎,因此大家都认可它们,我这儿私下对您说,诚实和正直和真理和原则当不了饭吃;但只要肯公开这样叫板,就能当饭吃,当酒喝,当宝贝卖。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08.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8.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76fe47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8.md @@ -0,0 +1,123 @@ +# 北京混混周二黄 + +采访缘起: + +据说周二黄这样的“名流”在各大城市都有,不过在首都北京更为普遍,谁也不清楚他们具体弄过什么,可文化艺术的事他们都沾边。 + +翻翻历史,似乎每个朝代都有这样的交际名流,女的叫“交际花”,男的不可能称“花”,只好暂时以“混混”代之。当年李白奉诏入京,红极一时,常与贺之章、张旭等名流出入青楼、酒肆,放浪形骸,并称“长安八绝”,我掰指头数来数去,也凑不够八人。显然,被史家略去的滥竽充数者,属混混之辈。有了这种参照,当混混也是名垂千古的伟业。不知周二黄以为然否?我在 1995 年 4 月 21 日夜访问他时,他已满嘴酒气和文化箴言。可爱的人谁不需要呢?混混又不犯法,而且使世界充满温暖。 + +**周二黄**:老威,你怎么混进来了? + +**老威**:我是打着你的旗号进来的。没想到,地下音乐会还收门票,30 元一张呢。 + +**周二黄**:这不是普通的音乐会,这是“超载”,一流的摇滚乐。台上的号见过吗?比一辆汽车还长,澳大利亚土著吹的,那个加拿大胖子,我们叫他“白求恩”,负责吹号;拉小提琴的是美国人,大使馆的二秘,特别值得介绍的,还是扬琴演奏家某某,亚洲第一扬琴,大至雷劈,小至心跳,他都能敲出来。还有鼓手、电贝斯,都是空前绝后。老威,乡巴佬,今天你能混进来,真沾了咱周二黄的光了,你看周围的观众,洋人比中国人还多两倍,几乎都是各国使馆来的,一会儿幕间休息,我给你介绍介绍。 + +**老威**:我是冲着你来的,其他人就不用认识了。 + +**周二黄**:我还有很多应酬。你看,光是来来往往的笑脸,就够我点头的。我周二黄在北京,也算个名流,娱乐公司要开,酒吧要开,艺术要搞,书和广告也要写,有时,我也把这身名流皮脱了,去街头充当马路求爱者,过过穷光蛋的瘾。 + +**老威**:周二黄,今晚你他妈的得先把心收起来,应付应付我,认识十几年了,你的底我还不清楚?哪样时髦玩哪样呗。 + +**周二黄**:老威怎么啦?是不是为了那盘诗歌朗诵带?不行不行,我的公司出不了,我要推歌星赚钱,这当中的难处,咱哥俩改天再喝酒聊,好吧? + +**老威**:你的几任老婆都是歌星,就没一个成器的。你是招歌星还是招老婆? + +**周二黄**:你的嘴还是这么臭。老威,我们都不年轻啦,该熄熄火啦。唉,今晚我也没法听“超载”了,看样子,你是不顾老脸要缠出个结果。我们出去找个店儿吧。 + +**老威**:这才像话。我每年都到北京,每年都见你忙。别,你先别打插,你的理由总是很大,好象北京城离了你,交通要堵塞,政府机器也要停转似的。 + +**周二黄**:不折腾,我这名流还当得下去吗?这是北京城,名流象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只有我周二黄是永远的嫩韭菜,你割不完。女人需要我,流浪歌手需要我,打工仔需要我,像你这样在野的作家,也需要我。我就象征着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政策,什么都涌进来吧,我这瘦胸脯容纳得下。我出过十几趟国,什么诗歌节,什么摇滚音乐会,我都混腻了,在老外中间,也就是吃吃喝喝,谁会关心你写过什么作品,谱过什么曲子。什么叫“不朽”?生命过程就是不朽,一夜搞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突然不灵了,就是不朽。谎言就是不朽,只要谎言能让人高兴。再过几年,我折腾不动了,就停下来做绅士,成天溜狗玩,当然书和唱片都要有,满满的几屋子,我在中间象赏花一样,不一定要摘下来看,只感受那种气氛就够了。一个贵族,有各种阶层的朋友,由于他早年的活动,大伙都尊敬他,给他面子。各个历史阶段都缺不了这样的人——哪怕你老威这么狠,将来名扬天下了,也会卖二黄的账。 + +**老威**:我喜欢诚实的人,哪怕是坏蛋,也坏得透明。周二黄,你是从哪儿发迹的? + +**周二黄**:三里屯,那里靠使馆区,外国人经常出没,酒吧特别旺。我最先做书生意,想约人写一本酒吧故事,主人公是一位 18 岁的少女,从外省来到北京,在她的眼里,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设防的,于是她走了进来,把青春、贞操、纯朴、真情全留在这儿了。她最先遇见的就是一个三流歌手,然后是三流导演,以招收女演员为名,到处骗人肉体的那种。后来,这个少女变了,把与人睡觉当作家常便饭。当然,这是一个很俗很滥的伤感故事,上个世纪的作家,巴尔扎克、莫泊桑写过很多。可这条线索能把三里屯和圆明园画家村流传的许多黄色段子都操进去。 + +**老威**:纯情少女堕落成女混混,这是写你自己吧? + +**周二黄**:也包括我自己的早年故事,比如有一回,我单独一人在三里屯喝酒,见一女孩坐在角落里,神态很凄美,并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你晓得,那时我年轻,怜香惜玉,就凑过去与她搭话。先谈音乐,后侃各自的经历,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下就对上号了,我提出送她回家,她抹着泪说,自己也不知道家在哪儿。我一惊一喜,就叫了出租,把她扶到我的楼上,刚准备给她宽衣洗澡,不料她包里的 BB 机响了,我这傻逼还把电话亲自送她手中,她接了,酒也醒了大半,然后站起来,说要下楼一会儿。我等了一刻钟,不放心,就追出去,见楼下院里停了一辆面包车,一小子正在扇女孩的耳光,挺狠的,打得女孩靠在车上了。他妈太不叫话!我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拉住那小子,可他吼道:“这是我老婆,你干吗?!”我刚要回吼他一句,脑袋就轰地大了,原来暗处还有一人,把一板砖砸下来。我昏迷了一天一夜,要不是过路的邻居送我到医院抢救,早被冻死啦。 + +这段教训把我的邪火浇下去大半,从此我的目光不光盯着女孩子,那没用,有了身份、地位,女孩子们会反过来盯你。你晓得,我的英语还凑和,在三里屯混个一年半载,与各国使馆的年轻人也熟了,我向他们提供了不少地下诗刊,介绍一些地下歌手,这种事干多了,阅历广了,百炼成钢,境界也就高起来。你老威想出国么?想参加诗歌节,或者当某所大学的访问学者么?把资料准备好,把钱准备好,邀请不成问题,护照和签证也不成问题,包在我二黄身上。 + +**老威**:别说大话,有了钱,我不自己去旅游? + +**周二黄**:这不是一回事。旅游?到新马泰?你又不是农民企业家,到哪些地方干吗?出了国,镀了金,还得弄一些名份回来。名份就是无形资产,什么场合都用得着。比如我,代表中国参加过欧美的四次诗歌节,一个写作计划中心,曾在三个著名大学访问、讲学,还同著名汉学家某某、某某某对过话,怎么样?吓唬中国人绰绰有余吧? + +**老威**:我都被你唬住了,你写过什么东西? + +**周二黄**:我写过什么东西?老外也会这样问。我写过诗、小说、散文、回忆录,可在中国出不了。还制作过广告,因为广告画面有些反党,也不出来。汉语很深奥,很隔阂,老外不太愿意深究,只要一出了国门,给你提供一个讲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放个屁也能代表中国。 + +老威,你不是在写鸿篇巨制吗?拿出来我瞧瞧,介绍到外面去。 + +**老威**:我对你不放心。 + +**周二黄**:啥不放心,现在早过了“十年寒窗苦”的时代。 + +**老威**:你不会把我的作品说成是你的吧? + +**周二黄**:嘿嘿,我只添个名字,咱哥俩合著。 + +**老威**:你这种东西,怎么没被那板砖砸死。 + +**周二黄**:开玩笑呢。老威,你把这些看得太重了,其实汉语作家在西方,就那么回事,翻译过去一本书,印数几百本,影响得了谁?我知道,你也没多少钱。我们来联手搞个出国文化致富的计划怎样? + +**老威**:我洗耳恭听。 + +**周二黄**:我负责搞邀请,荷兰诗歌节的,哈佛大学、哥本哈根大学,甚至巴黎或牛津大学都能想到办法,还有国际笔会、爱荷华写作中心也行,你呢,负责拉几个有文化品位的商人,让他们与我们一道出国,当然,往返机票,旅行开销都得由他们全报。这是他们打国际广告的机会,商务活动也可以与文化交流同时进行,而且,他们还能弄到“访问学者”、“特邀文化代表”的头衔。 + +**老威**: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好的,我回四川后再给你个信吧。好,这个话题就暂时打住,我们还是回到三里屯,你的酒吧故事弄好了吗?能不能拿给我拜读? + +**周二黄**:我曾找了好几个写手,都不灵,这不是瞎编的活儿。后来,我又找到一个诗人朋友,我花钱,领着他泡一个月的酒吧,还付了订金。可他只写了两万字,我就让打住了。不,我不是说他文笔不行,而是他纂改了我的创意。他把主人公由少女换成一只在酒吧里长大的母猫,认为以动物的眼光看人,更刺激、更自由。 + +**老威**:我也认为是这样。前苏联的布尔加科夫就写过名作《狗心》。 + +**周二黄**:我不否认“猫”的创意更艺术,说不定还能弄出后现代的经典来。但市场接受不了,市场需要煽情,以纯情少女为主角的书都能卖大钱。 + +**老威**:那你自己写最合适。 + +**周二黄**:这些年出没于社交场合,口才突飞猛进,但文字能力却退化得一塌湖涂,一摸笔就头晕,再说,后现代社会的特点是,炒作比作品本身显得重要。 + +**老威**:你可以口述,让秘书记录嘛。 + +**周二黄**:你在挖苦我,哪有这样当作家的?不过,这种“青春冲动”已逐渐平息了,不,后来又被新的刺激所代替。 + +**老威**:你的绯闻太多,讲一个有特色的。 + +**周二黄**:讲一个你感兴趣的,有一天下午,阳光明媚,我着一件印有“牛津大学”的黑色 T 恤去北大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刚入大门,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拍我,一回头,见一位金发女郎冲我微笑,“您上过牛津?”她问。 + +我点头,就与她天南海北地瞎扯上了,当然,诗歌会也就不去了。小姐是德国人,有位表哥去年刚上牛津大学。我被她迷住,眼看太阳快落山,就约她一起去三里屯。 + +她彬彬有礼地谢绝,我就急忙与她敲定明天约会,她摇头,我说后天。最后,她不容易敲定一个星期后见面。我熬呀熬呀,几乎就动了娶洋老婆的邪念,终于到头了。我把她接到家里来,你猜怎么着了我们之间有语言障碍!她刚到中国不久,汉语不熟,说英语吧,我平时水平还过得去,可要谈情说受还差了点。你别笑,我一般的求爱语言也会,但这不是一般的求爱,我是想……这个,嗯……一宿之欢……嗨,他妈的,汉语要隐晦些,有时绕来绕去就那意思,可表达得挺妙趣横生;英语不行,要么白要么黑。我万一直露地表现我的冲动,就同找鸡婆的行为差不多,人家肯定会严辞拒绝。就这样,狗啃骨头似的对话,进行了三个钟头,还没实质性的突破。我和她开始互相打手势,太糟了,她的蔚蓝大眼睛老是那么天真,而我都汗流浃背了,她见我坐卧不安,就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问:“密斯周,您有事?打扰了。”我一听有收场的意思,眼泪都急出来了。她吃惊地说:“您病了?” + +我真犯病了,我趴在她肩上嚎啕大哭,并用英语吼道:“yes!yes!我病了,在这个垃圾国家,做一个艺术家都有病!我太惨了!”这洋妞闻之一愣,同情心随之被激发出来,她替我擦眼泪,还拍我的后背安慰说:“别哭,周,您会好的。”我见苦肉计奏效,便加紧放肆:“我 34 岁了,从来就没好过一天,没人理解我!在我的祖国,我这样的天才艺术家连老婆都找不到!你不会了解中国人,唐诗宋词的浪漫已经没有了!这是个猪圈!您一个德国人,到这儿来干什么?来嘲笑我?我,我爱上了您,可我不是德国人。” + +这一下,这妞被我的羊癫疯感动了。她抚着我的脑袋说:“没关系。”我的身子直往她的奶子上压……下一步,我们就哭哭啼啼把什么事都做了。不瞒你说,我太入戏了,差点就没硬得起来。 + +**老威**:你为了一夜风流,把祖国,把唐诗宋词,把我们这些崇尚艺术的人,全拉去垫背了。我真佩服你这名流,卵蛋一胀,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 +**周二黄**:是人就得活下去,不亏了自己。至于祖国呀,传统呀,艺术呀,明摆着的,很伟大。伟大的有定论的东西并不因为我周二黄的亵渎就贬低了。毛主席说:“古为今用,中为洋用。”你知道,我周二黄心眼不坏,如果坏,就不会让你老威看出坏来,就不会给你掏心窝子,把丑事一件一件朝外抖。我只是软弱,太没约束。60 年代出生的人,一睁眼就是“文化大革命”,就是造反有理。这种阶级原则一垮,就再没东西值得信任。 + +**老威**:你就没尝试约束一下自己? + +**周二黄**:约束?我是石头蹦出来的,父母约束不了;老婆,两三年一换;警察管不了,因为混混不犯法。哦,明白了,你是指宗教? + +**老威**:信教也不错。 + +**周二黄**:我曾信过天主教。年前在西安的一个场合,我认识了三个女教徒,她们都有相当曲折的人生经历,可入教之后,一心向天主,渐渐就脱胎换骨了。为首的圣女叫樊音,我们对上目光后,彼此都砰然心动,她开口就称我为“上帝的孩子”,我不禁流泪了,急忙说:“我不配,我的身上有撒旦。”她说:“我们三位姐妹,今晚上会跪在圣灵之前,为你祈祷一个通宵,上帝是仁慈的,他会宽恕你的罪。”你听,这多动人,我妈也没对我说这么动听的话!于是,我就向她们忏悔,凡是能记得的丑事,都一一坦白。我还说:“我曾经在北京的一所天主教前徘徊过一天,可守门的教徒就是不让我进去参加弥撒,他用挺凶的眼光钉住我,因为我的脖子正害牛皮癣,我怀疑他已看穿了我体内的魔鬼。”然而樊音说:“这是个凶气笼罩的黑暗时期,撒旦大行其道,它有很多种化身,或许不让你参加弥撒的守门信徒就是撒旦的化身,你看穿了他,可你不敢上前与他搏斗,因为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的罪。现在,你忏悔了,那就与我们一起祷告,你将在祷告中感觉到仁慈的主在承担你的罪,洗清你,并赋与你一种信仰的力量。” + +**老威**:这樊音真不简单。周二黄:她还说:“不是你病了,而是这个时代病了,20 世纪一开始,人类就染上了一场精神瘟疫,诱惑太多了,而种种诱惑都是撒旦的化身,而上帝只有一个。虽然我父慈爱无边,但在一次次与撒旦的交战中,他退却了,几乎抛弃了人类,因为人们堕落的天性与撒旦一致。于是有了希特勒,有了南京大屠杀和奥斯维辛集中营。人们被一副副末日图景吓坏了,又向上帝伸手。上帝因为他是造物主,他不能不为了天下苍生去降服魔鬼,下次决战在 1999 年,宇宙中将闪现威力无比的大十字星座。” + +**老威**:《大预言》里也这么讲,有了这么个圣女引路,你该回头是岸吧。 + +**周二黄**:我苦心静修了三个月,酒色都戒了,一想到三个圣女为我这个陌生人祈祷了一个通宵,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周二黄也是对世道看穿了,才一天天混的,现在算慧根绽露,说不定将来能做一个牧师,派上大用场。于是我破天荒地写信,邀请樊音她们来北京,最好把一些好哥们都发展成教友。樊音她们果然应约来了,住在我家不出门,成天祈祷。有天下午我出门,她们也说要出去办点事,会很快回来。我把一串钥匙给了她们,自己在外面耽搁到夜里 12 点才回家。一敲门,没反应,我慌了手脚,把门擂得惊动了四邻也没辙。他妈天下着雪,这么晚到哪儿去过夜?跺了一会儿脚,快成冰砣子了,只好打车直奔三里屯,找个热闹酒吧。我三个月没来了,太亲切了。到了下半夜,酒吧也冷清起来,我喝得迷迷糊糊的,只好在附近找个丑得没人要的鸡婆,去她那儿将就着过了一夜。 + +第二天大早就回家,门里还是没反应。我熬到中午,真怀疑圣女们出车祸了。我一边报案,一边找锁匠,防盗门过份结实,连找三个锁匠也弄不开。只好从邻居家借把焊枪,在门上割个洞钻进去。圣女们的洗漱用品还在呢,这怎么办? + +焦头烂额又过一夜,樊音终于来电话了,原来她们在京城迷路了,当天绕德胜门兜了不少圈。圣女嘛,一心一意迷天父,当然记不住我的地址和手机号码。她们当夜就赶回西安了,连电话都是在那边查到的。唉,现代社会有这种白痴!在她们的开导下,我周二黄几乎成了坐吃山空的蠢蛋。 + +**老威**:信教本身又没错。今后你多配几把钥匙不就行了。 + +**周二黄**:我哪经得这种折腾!特别令人恼火的是,几个月以后,我的那地方居然冒出了两朵菜花!这尖锐湿疣不痒不痛,可最难治。我花了好几千元,菜花还复发了一回。他妈的,天主那样仁慈,我一心向着他,他干吗要这么惩罚我? + +**老威**:你那晚经不起考验,又堕落了。那鸡婆也许又是撒旦的化身。 + +**周二黄**:我的鸡巴才是撒旦的化身。看来,只有掐掉它上帝才满意。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09.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9.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d0e0bcc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09.md @@ -0,0 +1,122 @@ +# 落魄文人阳九根 + +采访缘起: + +这次乘酒“诱供”显得有点不太人道,因为前几天老阳才灌得口鼻来血,医生警告他必须戒酒,“我有遗传的高血压和心脏病”,他说,“喝死算逑”。 + +老阳生于抗日战争后期,所以性格象地雷一拉就炸,可惜目标极其混乱,杀伤力也就等于零。我曾对他说:“你是文学评论界的三朝元老,又桃李满天下怕啥?” + +他怕自己,心肠一软就改变主意。有的主意还是上帝通过《圣经》给他出的。1998 年 10 月 7 日,我刚从北京回来不久,就心怀鬼胎地登门拜访。为了提防这德高望众的老小孩又一次改主意,我特邀冉云飞、汪建辉同往阳府混吃混喝兼作旁证。 + +半年以后,我对老阳朗读了这篇采访,他大为震动。其时,他刚被成都某报纸变相开除,神态激愤、忧伤而无奈——这也是贯穿他一生的三种情绪。 + +**老威**:老阳,我一直想做你一篇采访,但又怕做了之后,你老人家翻脸。你是评论界的三朝元老,又是以写诗歌方面的道德文章著称的,而我的专长你晓得,善于揭人内心的疮疤。 + +**阳九根**:随便你咋个搞。上了我这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什么了,也就是说,从里到外,已经被剥得精光了。 + +**老威**:那好。今天有冉云飞和汪建辉在坐,两位哥们可以作证,免得你酒喝麻了,说话不算数。 + +**阳九根**:你尽管乱问,我保证如实回答,哪怕某一天我的形象栽在你手里。 + +**老威**:我觉得你是个失败者,看看你的同时代人,很少有混得你这么差的,你的长像酷似耶稣,枯草的头发,皱巴巴的脸,浑身上下的排骨和青筋,你就敲着排骨绷着青筋在“重建诗歌精神”。因此,你的文章有的是抽象的激情,你侃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象射精一般。恐怕你除了写文章之外,能够射精的时候很少吧? + +**阳九根**:我的性生活肯定没有你那么丰富多彩。我的卧室一尘不染,地面和桌面,都能照出人影子,书、笔、信件、杂志都有规定的摆放样式。我见不得脏,哪怕一丝废纸,都使我心烦意乱。我是一个清教徒,我自己把《圣经》供在醒目的地方,我信奉那么一种苦难的感觉。 + +**老威**:你有洁癖,《十日谈》里的神父都有洁癖。 + +**阳九根**:我身边没有女教徒,因此就没有《十日谈》里那种乱搞女人的环境。久而久之,对那种事就淡了。你晓得,我是酒徒,每天喝醉之后,就乱说乱动,甚至丑态百出,我不晓得醒和醉,哪种状态更真实一些。直到有一天,我喝出血了,耳朵、鼻子、嘴,一齐来血,止都止不住。我有传统的高血压,父亲,还有上一辈的好几人,都死于脑溢血。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要节制一些。但是,我不醉又咋办?这世道太空虚了。有一回,一个多年没见的老同学来做客,我陪他一直灌到半夜。他回不去了,就摇摇晃晃爬上我的床。嘿,我最不习惯与人同睡,可是,又不能不睡。我在外面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就起来拿个枕头,回到床掉转睡,幸好我的床大,两条牛都摆得平。 + +酒喝得过多了,我沾床就不省人事。但没一会儿,我却被人摸醒了。开头,我还以为在做梦,就想翻个身,不料翻不了,背给贴得紧紧的,还有根硬梆梆的肉在抵屁股。活了五十多岁,还没开过这种洋荤,为暗示对方不要采取过激行动,我就提腿折腰,变成一只巴在床沿的老虾子。他妈的,我本想再掉一次头,又怕得罪人。 + +我的同性恋同学见我有动静,就假装睡着,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我想,毕竟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太过分吧。就放松警惕。刚一迷糊,就感觉自己的雀雀儿被捉住了。我惊出一头冷汗,下面却又捏又搓地开始动作。日他妈,成何体统!按我平时的火爆德性,早该跳起来痛斥这淫贼!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样闹翻了,同学之间就永远不会再见面,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够有多少相见的机会呢?的确,他很失态,然而他心甘情愿在我这种最看重人格尊严的知识分子面前失态吗? + +**老威**:你想得太多了,可人家一心舒服,没顾这么多。 + +**阳九根**:也许吧。他也没碍着我啥子。 + +**老威**:还没碍着?雀雀儿都被人逮了。你没感觉想吐? + +**阳九根**: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嘛。你想,人为啥会变态?明明知道变态的行为是不正当的,会遭到社会的唾弃,为啥他还控制不了自己?这一定是家庭生活的不幸造成的,说不定他同 + +我一样,长期丧失正常的两性生活。 + +**老威**:真是自作多情,你又没去摸男人。 + +**阳九根**:你没遇上这种事。遇上了会……天晓得。反正我一动没动,随便他摸。平心而论,当啥子都不想的时候,还是觉得鸡巴被人弄得挺舒服。 + +**老威**:后来呢? + +**阳九根**:后来他天不亮就走了。唉,我这同学是个极传统的本分人,说不定都该抱孙儿了,却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半个世纪以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国人被搞瓜了,多少都有些变态,不是这方面,就是哪方面,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正常。我也不正常,你之所以把我作为瞎子,算命先生,神医、农民皇帝之中的一员进行采访,恐怕正因为我不太正常吧? + +**老威**:的确,老阳。现在笑也笑过了,我觉得有点辛酸,甚至有点悲凉。你是个好人,连这种事也能包容。你是从那个变态之夜透视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吧? + +**阳九根**:我有两种日常生活,精神的,和世俗的。 + +**老威**:把精神的留给你的学生和广大读者吧。 + +**阳九根**:说实话,我真的不在乎有人摸我的雀雀儿,可我的同学也许再也不会来做客了。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这个苦命人,咋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 +**老威**:怎么啦,老阳? + +**阳九根**: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有个好老婆。我没有,我想离婚想了 20 多年了,每次都是事到临头,又怕麻烦,得过且过。我老婆还不如我的变态同学,我和她的关系从未密切到这种程度。你不相信? + +**老威**:你们有孩子嘛。 + +**阳九根**:孩子能说明啥问题?我与她早分居了,从我的屋到她的屋,感觉上比万里长征还远。中国的婚姻是什么玩意?孔夫子说:“相敬如宾。”也就是夫妻俩都把对方当成宾客,当成在家里暂住几夜的客人,把孔孟之道发扬光大到现代,娶老婆不仅是娶客人,而且是娶政府和娶警察。两个人拴在一块,个人隐私就彻底交待了。反党言行、家底、变天账、历次政治运动的表现,以及经常聚会诽谤朝廷的酒友,总之,所有的把柄都握在对方手中,你胆敢咋样,就给你抖出来。你了解,我这张教书匠的嘴,是从来管不住的,一沾酒,天王老子都敢骂。 + +**老威**:你是憋得慌吧? + +**阳九根**:憋成习惯了,也就不憋了,不就一股水嘛,哪儿不能放? + +**老威**:你在哪儿放过?据我了解,你是朋友中唯一以柏拉图式的精神恋压制欲望的圣者,你似乎还停留在中世纪。这太残忍了,老阳,我并不是赞同嫖妓,但是你的情况特殊。过两天,我替你买火车票,送你到绵阳好不好?那里的鸡价廉物美。 + +**阳九根**:你把我当成啥子人? + +**老威**:嘿,解放前的大文豪,有几个没嫖过?胡适、郭沫若、林语堂、梁启超,那徐志摩,就干脆弄了个婊子在家里养着。我看你是舍不得钱吧?哥们几个先垫着,为你成立个人道主义基金会。 + +**阳九根**:我看就不用操心了吧。 + +**老威**:自己去?那更好。雨田认识好多你的崇拜者。 + +**阳九根**:你太烂了,啥子都嘻皮士,其实你的骨血里又不是这种人。 + +**老威**:这和“是什么人”无关。喂,老阳,真神面前莫烧假香嘛,据说前不久唐晓渡来成都,你还去过夜总会? + +**阳九根**:那是马松做的东,邀了十几个诗人,先在馆子里大吃大喝,都灌了差不多六、七两泡酒,然后摇摇晃晃地找了家夜总会。我晓得一进去就什么都完了,想溜,却被一帮强盗扯住。我见晓渡那种正人君子都不虚,也就仗起酒胆。大堂里太闹,于是马松领头进了雅间,可是卡拉 OK 一开,雅间也就不雅了,再加上三陪小姐一进来,那屋子就有点水泄不通,象春熙路的公共厕所。我不是来玩的,我也不会玩,我想和晓渡探讨些问题。我和他都搞了多年诗歌评论,可从来没有坐在一起交谈过。我们内心都有那份东西,遗憾的是他长期在北京。 + +**老威**: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该喝这么多酒。特别是你,一醉就失态,哪能探讨理论! + +**阳九根**:朋友碰面不易,岂能不喝?这也是 90 年代的风气,除了一大帮子在酒桌上较劲,私下交谈已越来越少了。这是最聪明的社交方式,大伙一视同仁地豪饮,也不疏远谁。但是我当时的确只想找晓渡说话。不料,石光华挡在我们中间,早接上火了。他们在争《天涯》上的一篇文章。石光华一张铁嘴,如果任其发展,那一晚上都轮不到我。我气得猛灌一杯洋酒,扯着喉咙大吼:“日你妈晓渡!”他象没听见;我又吼:“日你妈唐晓渡!”他才在震耳欲聋的卡拉 OK 里心不在蔫地拍拍我的肩,仍然头没回嘴没停。有人说老阳醉了,有人说老阳醉了习惯骂“日你妈的这块土地”,今天“这块土地”换成“唐大胖子”了。 + +我从来没感到这么累,这么失落。这世道,谁又能理解谁呢?但是你必须硬撑着。我捏起话筒,乱叫一气《黄土高坡》,我把唱软歌的杨胖子给盖了。我晓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的气喘吁吁,果然有人劝我:“老阳,不要爬坡了,爬一个三陪小姐给大家看看。”是的,我落伍了,这些人都比我小十几岁,他们早抛开“黄土高坡”进入后现代了,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年不写诗的诗人,磨皮擦痒的诗人,可我还把他们当回事,写文章追溯他们的过去!我又灌了一杯酒,最后,干脆拦住屏幕。眼皮都打架了,我还想折腾,这相当可笑。更可笑的是,我被两位小姐拖倒在沙发上,紧紧地夹住。我连蹦了几盘,都被按回去。我清楚,大家都火辣辣地盯死我,准备编排个理想主义者的笑话。我豁出去了,酒壮色胆搂了小姐的腰,没有任何快感,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鸡婆能谈啥子?吃喝嫖赌?不会。我搞了几十年文学,除了文学只有谈文学。于是就自我介绍,仿佛是“文革”前的恋爱幽会。接着,我指着唐晓渡说:“中国的大批评家。”还指着石光华说:“整体主义诗派的创始人。记住,都是艺术家,精英!”小姐回答:“哦,都是些伟大的名人,我们也沾光了。”我说:“肯定沾光了。”小姐充满崇敬地说:“不管啥子人,都要付小费,我们这是做生意。当然,伟大名人给钱也应该伟大。”我忙解释:“小妹妹,别误会……”话音没落,周围爆起哄堂大笑,大伙纷纷教训我说:“鸡嘛,摸就摸,搞就搞,鸡巴妹妹哟。”我生气地说:“不准侮辱人!她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干这个。”岂料小姐闻言,却把一手红指甲戳到我的眼皮下说:“啥子迫不得已?革命的分工不同嘛。今晚你多给钱,小妹妹就喊你一百声老哥哥。”真是羞死他妈!我只好给一人掏一百元才脱手。 + +**老威**:肉都没碰就损失两百元? + +**阳九根**:以后倒给四百元我也不上套了。 + +**老威**:你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 + +**阳九根**:啥意思? + +**老威**:你是评论家,读了某些人的作品,然后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替他们分配角色。你带着这套计划好的文学理论进夜总会,出于根深蒂固的人道理想,你把鸡婆认作你的小妹妹,你认为凭几句悲天悯人的话就能拨云见日,解人于倒悬,不料,人家的三陪行动早进入市场运作了,你不给钱就出不了门,打手在外面恭候呢。老阳,你还是适合放下老师架子,找一个生活之友。 + +**阳九根**:我刚离婚不久,还需要调整心态。 + +**老威**:现在你和嫂子,不,前妻,关系怎样? + +**阳九根**:离婚之后,她没房住,所以暂时维持现状。没想到,这种失去法律保护的“家庭”反而比以前和谐、轻松。公共食堂嘛,各出各的伙食费,自己的客人自己掏钱招待。我承认她买菜做饭、操持家务都是一把好手。 + +**老威**:你的婚离不离都很奇怪。象你这个人,把许多极其矛盾的因素揉和在一块了。你写文章,教学生,以及进行大多数文学、文化交谈时,有很强的思辨抽象能力,你活在这种纯精神之中,却对构成自己悲剧性格的若干细节视而不见,你了解自己吗? + +**阳九根**:细节把握不是我的长处,虽然今天我在你的“挟持”下,趁酒兴讲了不少细节。我只能这样做人做文,这不是分裂,而是别无选择。我已经 50 多岁了,按理啥都看透了,但还是常常被本能、被血性所支配,血涌上来,又做不了什么。如此一天到晚忧国忧民,象苏格拉底,漫画了的苏格拉底,一辈子,性都没得到过充分满足,因此热衷于哲学对话。唉,人一辈子生也艰难,死也粪土,哪天,血朝脑门一冲,就报销了。可就是这使人致命的过激的血,产生爱,产生恨。爱谁恨谁?年龄越大,目标越来越不具体,不甘心哪。金庸的武侠小说之所以狗屁,就是他把任何终极目标都写得非常具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武林高手个个象官僚,都一心垂涎第一把手的位子。 + +**老威**:你想过当第一评论家么? + +**阳九根**:我没有文本批评,我老是在文章中点很多名,这是一种潜在的“天下太平”的思想。其实,具体也好,抽象也罢,都将人引回源头,生命诞生的地方。我经常想起我的祖父,解放前,他在江津城里开了一家绸布庄,在当地是有声望的士绅。后来,工作组通知他去开会,临行前,气氛很压抑,连我这么个小娃娃都能感觉到。他拍拍我的头就出门了。不久,被五花大绑弄回来,插亡命标游街示众,然后在离我们家门不远的地方公审,执行枪决。祖父与当地袍哥组织交往密切,这就是通匪。我永远忘不了他路过家门时,在人头躜动中回望我的目光,专注而慈祥,我不由自主地叫:“公!”他就那样深深一眼,把一种宿命的东西留在一个娃娃的心里。 + +也许,这就是构成我性格的最初的因素。太阳落山了,一家人去为祖父收尸,他被绑在一架梯子上,直直地抬回来。那时电力不发达,整个县城没几盏灯火。祖父的灵魂随着鬼眨眼的灯火去了,而尸体还在家停了一夜,我从母亲的腋下瞥了一眼,觉得尸布下的目光还活着,专注而慈祥。 + +我已快走到终点了,因为我最近越来越多地想起这个情景。我为啥经历了如此多的坎坷?为啥热爱并从事文学这一行?为啥子与潮流不合拍?为啥从未有过健康的私人生活? + +谜底已经要揭开了,真是可笑,可笑而辛酸。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10.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0.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3626df9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0.md @@ -0,0 +1,130 @@ +# 底层诗人赵大虎 + +采访缘起: + +赵大虎与毛主席是同乡,但长得尖嘴猴腮,面目可憎。由于没条件换衣服和洗澡,身上的异味经久不散。 + +我不嫌弃这位矿工的儿子,经常与其切磋写作问题。1997 年 5 月 6 日中午,我与周忠陵在饭桌上同他谈话,其恶狠狠的幽默中不乏闪光的东西。 + +赵大虎是九十年代中国唯一的底层诗人,其诗风破罐子破摔,与八十年代“为劳动人民写诗”的莽汉诗人有血肉联系,可惜改革开放以来,忙于谋生的群众都不读诗了。 + +赵大虎在北京苦撑苦熬了两三年,名利欲比性欲强烈几倍,由于被学院派及官方文坛屡屡拒之门外,不得不愤世嫉俗。有人说,湖南人就这股不达目标不罢休的蛮劲,所以在历朝历代的中国政界、军界和文艺界中,都占压倒一切的优势。 + +那么,赵大虎没出头,是因为主攻方向错了。 + +**老威**:大虎先生,请坐过来一起吃饭吧。 + +**赵大虎**:我已经吃过了,不过,我还可以再吃。我现在能够连吃 24 小时,或者连睡 24 小时,比猪还过分吧?我只剩下饭票了,不,这两个月我从来就没买过菜票,我缺钱,遇上食堂师傅心情好,想发善心,就顺便尝给我一瓢菜。但是这段时间,北京老是阴雨绵绵,直接影响大伙的心情,因此都忘了发善心,你看我的牙齿,出血了,还有点松动…… + +**老威**:你就坐下来尽管吃。喂,我的朋友忠忠昨天才给了你十块钱的菜票,今天就没了? + +**赵大虎**:哦,我留下了,能混就混,还有更艰苦的日子在后头。 + +**老威**:我再给你打两份肉,这儿还有啤酒。 + +**赵大虎**:哎哟,真他妈资产阶级生活!不行,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报答你。 + +**老威**:怎么报答? + +**赵大虎**:我为你唱两首歌,你随便点,不过我最拿手的还是崔健的《苦行僧》和《回到拉萨》。这是两首走路的歌。“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白走到黑”,然后就回到了拉萨,世界屋脊,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去。我唱啦,不,我付你酒饭钱啦,完事后我们就两不欠啦。让我灌半瓶啤酒,这样,激情上来得快些。 + +**老威**:感觉不错。你的声音好象不是从嘴巴而是从脚心发出的,充满了尘土飞扬的摩擦,也充满了脚气臭。赵大虎,你流浪了多久了? + +**赵大虎**:我 90 年从家乡出来,只有前年回去过一次。我本来不该回去的,因为我曾从北京给我妈发过“赵大虎车祸身亡,已于 1994 年 6 月 4 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火化”的电报,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差点把父母吓晕过去。接着,就遭到老俩口的合力声讨,仿佛我的死而复生令他们愤怒。于是,我在万般无奈之下,盗取了我妈用于养老的 8000 元存款,畏罪潜逃。途经长沙时,正遇体育场几十万人争购福利彩票,被那种壮观场面所感染,我不由自主卷入,在众人惊叹中,我把 8000 元全部投入,买了十几箱彩票,垒在那里慢慢抠,太阳落山了,我又把彩票背回旅馆,通宵达旦地抠,特等奖 20 万没中,一等奖 10000 也没中,却中了一口钢筋锅,两床踏花被和八双袜子。我原想中奖后孝敬父母,让这碌碌无为老矿工夫妇也经历一次人生的大悲大喜,不料美梦破灭,我只好背上锅和被子上路,我把八双袜子都套在脚上,虽然是十冬腊月,也厚得走不动路,又一双接一双脱下来。你看。我现在还穿着上次抠奖的尼龙袜。 + +**老威**:你父母多大年纪了? + +**赵大虎**:60 多岁吧。 + +**老威**:这么说,都退休了。你把他们养老钱都拿走了,他们想不通,出问题咋办? + +**赵大虎**:出问题?我没想过。我知道,这是一种无法偿还的罪孽,而对父母的原罪感正是艺术的源泉之一,这种冲动,在现实中无法偿还的东西,只有用诗歌偿还。我不想做一个平凡人,天才总是下意识地为自己设置路障。我这张丑陋的面孔就是路障,小时候,我就试过,当自己忏悔、流泪,没人会理解、同情;只有仇恨甚至愤怒,才令人大吃一惊,虽然随之而来的是拳脚交加。 + +**老威**:你为自己设置路障,这倒是一个绝妙的比喻。赵大虎,你在北京混了几年了? + +**赵大虎**:两年了,都住在这所文学院里。这儿的进修班一年一届,我看着他们上了两届。 + +**老威**:你的房间在几楼几号? + +**赵大虎**:我没房间。这五楼的教室就是我的大客房,白天上正课我不能进来,晚上自习我就溜进来,找一个座看书、写作,因为有紧迫感所以工作效率挺高。大约过了 11 点,这教室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我就把六把椅子拼成一张床,躺着睡了。这儿的学员已习惯我了,可教师和院长不太习惯,想方设法使坏,甚至不让我进大门。前段时间,我象翻越日寇封锁线的进步学生,怀着去延安朝圣的心情,半夜 1 点钟爬墙爬门进教室,被院长发现,正要训斥,却没料到我先声夺人:“我是高玉宝!我要读书!”正巧,写《高玉宝》的作者高玉宝是院长的同乡兼朋友,被我一句话就感动了,可能他不愿做半夜学鸡叫的地主周扒皮吧。 + +**老威**:既是这样,你让院长免费给你安排个地方住嘛。 + +**赵大虎**:你忘了这是什么年代。商品社会,还想免费上学、住房?做梦去吧。院长也就感动了一两天,幸好在第三天头上,《创作界》发表了我一组长诗,提前送稿费来了。再加上一些捐款,我租了三个月的房,就在文学院的墙外。房东是个菜农,满脸横肉,还养着一条大狼狗,我不讨好房东,也得讨好这条狗,它坐着站着都比我的腰还高,白天还没啥,夜里一回去迟了,它就扑上来,用爪子亲热地搂我肩膀,舔我喉咙。有一次,我半夜一点回去,房东故意不开小院门,我就翻墙,可一落地,狗就上来了,幸好是熟人,它只咬破了我的裤子而不是喉咙。就这样也麻烦,我坐在床上挑灯补裤子,以免第二天不能出入社交场合,没有针线怎么办?我就用大头针把破洞锁住。 + +**老威**:听说你这段时间又没回去住了? + +**赵大虎**:这儿算北京郊区,房租便宜,交通也还方便,所以租房的人特别多,当然,这儿不像通县、圆明园一带,住的都是艺术家,这儿是野鸡、人贩子、打工仔出没之地,三天两头,公安局扫黄打非查暂住户口。我的身份证都是临时的,哪来暂住户口?所以我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居住战术,在外头住几天,在文学院躲几天,校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 +**老威**:你还挺聪明的。 + +**赵大虎**:我被打聪明了。有天夜里查暂住证,我没有,联防队员二话不说,就把我的东西朝外扔,其实除了被子和几件衣裳,我只有几本书和手稿袋 (里面装着我的近作),以及发表过我的作品的三本杂志。我交不出罚款,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我在墙根边躲边喊:“我是诗人赵大虎!你们打我就是打李白、打杜甫、打毛主席——毛主席也写诗!”听我出语不凡,联防队员吓得愣住了,就问:“你是诗人?有证明吗?”我拿出杂志,翻到有自己作品的那几页让他们看。他们还真研究了半天,又把名字同临时身份证对了对,才恍然大悟地给了我一耳光:“你这是抄袭吧,屙泡尿照照,你象李白?李鬼还差不多。”我反驳说:“你们问房东!”不料房东应声出来,三拳两脚就把我弄趴下了,还让大狼狗把手稿袋衔给我说:“提上你的收尸 (诗) 袋,滚远些吧。” + +**老威**:这他妈太不像话了,你应该叫房东退租金。 + +**赵大虎**:过了两天,我一拐一拐想搬走了,房东却又是递烟又是陪笑说:“兄弟,我是演给联防看的,你就放心在我这儿住吧。” + +**老威**:我说赵大虎,你为啥非要在北京城里混呢?你又没工作,据我观察,你也不适合做任何工作。你到一个小地方去呆,民风也淳朴。你是大学生,下嫁到农村更好,白天种地,晚上写诗,到了年底,还可以热热闹闹地杀猪过年。 + +**赵大虎**:我有朋友在四川巫山,三峡的神女峰脚下,所以那地方又叫“爱情县”,我在巫山呆了好几个月,写了几首超级长诗,还谈了一次恋爱,心就开始痒了。一听轮船汽笛响,我就受不了。他妈的,我又不是神女,干吗要在一个地方呆很多年呢?等什么?我看除了世界末日啥也等不到。北京当然艰苦,物价也比巫山昂贵许多倍,但这是中国的首都,最有文化的地方,在这儿,好歹也能闹出点名堂。要不,全国各地做生意、搞政治、玩文化,怀着各种理想或阴谋的人为啥都朝这儿钻?我写了那么多东西,在小地方没人懂,我又不可能自己念给自己听。我冲着女朋友口头“发表”了几次,都被她“口头”枪毙掉了。我只有到北京寻找机会。 + +**老威**:你弄出点名堂没有? + +**赵大虎**:我在文学院有许多崇拜者,否则混不到现在。在这儿授课的名编辑和名作家不少,开座谈会时,我总能发言,引起大家关注。上半年,《创作界》继发表我的长诗之后,还组织名家讨论“赵大虎诗歌现象”,其中有北大的教授,中科院的研究员。出版社和杂志编辑以及电视公众人物。讨论记要上个月发表了,我和大评论家唐晓渡、刘恪、王一川都成了朋友,和西川也是朋友。 + +**老威**:你到会发言了吗?我似乎还没见你在公共场合长篇发言。 + +**赵大虎**:他们没请我,这使我深感遗憾。听说《创作界》还请了客。 + +**老威**:你在北京,他们为啥不请你? + +**赵大虎**:我的诗能登大雅之堂,我的人,嘿嘿,差了点等级。其实我很想登门拜访这些名家,切磋诗艺,可他们都不留地址,害怕我赖着不走。 + +**老威**:你赖过吗? + +**赵大虎**:只有一次,我摸到老刘家,在他家才住三天,他女儿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我曾一边喝酒一边跟老刘侃廖亦武的《黑道》,里面讲了许多 80 年代地下诗人好玩的事。据说那时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头的诗人,流浪到一个陌生地方,只需按上一站同党开的路条,找到本地同党,一拱手,自报家门,递上路条,吆喝一声“打扰了”就成。大碗酒大碗肉好多天,临别主人还要馈赠路费,再开路条去找下一站英雄。真可谓“有诗走遍天下,无诗寸步难行。” + +我就这样一边怀旧一边吃喝,忘乎所以,不料老刘却坐不住了,连说:“那是廖亦武编的!”就马上行动,趁醉把我送回文学院,丢进教室就不管了。 + +**老威**:眼看要出头了,你又暴露了本来面目。 + +**赵大虎**:北京城这么大,空荡荡的,可我努力这么久还是在门外。我盼望什么呢?盼望世界大战、瘟疫、地震、宫廷政变等等,反正,灭顶之灾中任选一种,外星人入侵也行。把这个捆绑人的秩序,这个铁血的扼杀人的创造性的奴隶的秩序毁一遍,高楼大厦都弄平,钞票作废,满地球都长草,那时,只有我这种最贱的生物能活,天才在这个假文明的环境里都是最贱的蟑螂,虽然在精神的荒漠中,油炸蟑螂也是一道好菜。你看,这么大个文学院,这么多作家和想掏腰包成为作家的奴才,可是,当一个诗人在文学院的门口挨打的时候,却没人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还有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这些官僚和养官僚的机构,几十层高的大楼,却没有保护和救济过一个作家。我曾在中国作协门口卖唱,半天唱了近 30 首歌,却只卖了几块钱。 + +**老威**:不只几块钱吧,听说你在卖唱期间,爱上了一位女作家,还为她写了诗,灵感和爱情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 +**赵大虎**:不错,我迷上她了,又不知怎样倾诉内心的感受,只好她走哪儿我跟哪儿。她回东北我也混火车去东北。我不知道她丈夫是某市公安局长,总之,我又失败了。回到北京时生了场大病,在病中自己给自己放了血,燃烧我灵魂的那股火才卜地灭了。但是那道面对权势无能为力的伤痛却永远留下,成为创作灵感。我想,同是诗人,欧阳××、王××、肖××他们为啥可以活得那样体面,那样名利双收?出书出国样样有份? + +**老威**:为什么? + +**赵大虎**:是因为我比他们有天才,所有时代的天才都与他所处的环境搞不好关系。天才不是用脑子处心积虑去想诗。而是用器官、血液、心跳去写诗。用行动去为自己的行动制造障碍。是的,我穷,我累,我坎坷,然而中国人民都坎坷,那些下岗工人、农村打工仔、流浪汉、乞丐,谁不比我坎坷?我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写诗,他们不写。我在他们中呆过,我住过桥洞,要过饭。你不相信?我撩起衣裳,你看看我浑身上下有多少疤?一个疤就是一种经历,一股气。你明白吧?我既与劳动人民有区别也同体面的文化诗人有区别。九十年代是不断引进文化浪潮的时代,而文化诗人就是这些文化浪潮的翻版,我不想成为复印机的产物,不想借助复制效果而出名。 + +**老威**:制造丑闻也可能出名嘛。不过,你的名要出到什么程度为止呢?公众人物?各种会议的嘉宾?各国驻京使馆的坐上客?经常出国的中国诗歌使者?还是文人沙龙捧出来的大师?你喜欢像他们那样,上中央电视台读书节目,向广大观众普及诗歌?那你改行吧,把脸洗干净,找个工作,边打工边到北京大学去进修,最后可以考谢冕的诗歌博士。 + +**赵大虎**:我……好像不行……人一多,我说话就结巴。我的灵魂是高贵的,可我的每个细胞都很贱,我常有当众撒尿的冲动。 + +**老威**:那你呆在这儿干啥?北京是祖国的首都,体面人的世界,不会操作最终是混不下去的。我劝你还是回老家,当然,你已不敢回老家。回四川巫山县去修炼,至少两年,不动笔,不动怪念头,忘记自己是诗人。至少在我看来,九十年代做诗人是极其卑鄙的,不管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诗人,因为我们的心已死掉了,被斑剥的血痕锈掉了。你要多想好事,于身心有益的健康事,最好下嫁到农村,娶个村姑,老老实实地种地、耕田,用辛勤的汗水换取丰收的果实……久而久之,你就会由不习惯到习惯。你这张丑脸会一天天变得漂亮、自信和体面起来,你读过书,自然懂得灵魂会逐渐影响改变外貌这个道理。当你有一天,突然又想写诗的时候,语言和环境全变了,然后你就杀头猪,腌点腊肉带到北京,依次送礼给各色文化名流,礼轻情义重,进门时不忘说:“这是我赵大虎亲自养的猪,不是饲料猪。” + +**赵大虎**:万一我修炼成了彻头彻尾的山间老农,写不成诗呢? + +**老威**:哪也没遗憾,你就干脆做当代李聃,倒骑水牛朝深山里钻。 + +**赵大虎**:那是 70 岁以后的事,老子在 70 岁以前还做过周朝的国家图书馆馆长,也就是说,要先王后圣。我现在连著名诗人的滋味都没尝到,你就让我当农民?非憋死不可。 + +**老威**:你前后都看不到曙光,只能这样。 + +**赵大虎**:你就是我的“曙光”,我晓得你的箫和啸都堪称当今一绝,今晚上,一伙体面诗人要在北京文化宫彩排,朗诵诗歌,那种朗诵法特别贵族,背景是长裙拖地的小妞们弄钢琴,小提琴伴奏,穿晚礼服的诗人打开一个唱歌剧的本子,缓缓读诗。你记得叶芝的《当你老了》吗? + +就是那种味,不过壁炉边不是诗人早年的恋人在打盹,而是满场的观众都老了。这消息绝对可靠,今晚彩排后,劳动节就要开朗诵会,据说预订票都抢购一空了。我现在就拜你为师,一会儿,我陪你去,你和导演、策划是朋友,你要求上节目,完了就顺便介绍我,我一上台唱也好,朗诵诗也好,不成功也成功。 + +**老威**:人家肯定事先都定好节目了。 + +**赵大虎**:如果没谈妥,你就把确切演出时间打听好,找一帮捧场的,我师徒直接上,闹出事故再说。 + +**老威**:会被抓起来的。 + +**赵大虎**:抓起来?成国际事件啦,下半生吃喝、出国、涮洋妞都不愁啦。 + +**老威**:行啊,赵大虎,你已百炼成钢了。吃饱喝足了?洗碗去吧。 + +**赵大虎**:你先请,我呢,从不洗碗,我的碗就放在这桌上,没人要。喂,老威,你再细致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13.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3.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511973d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3.md @@ -0,0 +1,176 @@ +# 风流穷人雷公 + +采访缘起: + +41 岁的雷公是文学界的一个奇迹,他经常拿性命作儿戏,在这个动荡的人间乱撞。大概是因为太倒霉了,死神都不愿招惹他。 + +雷公自以为成名了,但那些写文学史的狗日的权威吃了他,耍了他,却经常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个重要的诗人。由于无门无派,连最末的交椅都不让坐,没办法,雷公只好省吃俭用,一本接一本自费出书——我是他多年的朋友,到头来也纳闷:“这东西凭什么硬撑到今日的?” + +于是在 1997 年 6 月 5 号夜里 9 点,有了这篇对话。因为在绵阳雷公自己家中,所以他坦然、颓废、伤感。也许,白酒起了一定作用。 + +**老威**:又从鬼门关归来了,雷公? + +**雷公**:回来了,你得请我的客。我碰见所有的哥们都这么说,赶快请我的客,否则就没机会了。 + +**老威**:不就一次车祸嘛。 + +**雷公**:人经得起几次车祸,你说?那小车眨眼就过来了,根本就没减速,我像个耍杂技的,一下子被铲起来,滚过车顶,落下车屁股,居然没事!我坐起来,拍身上的灰,皮都没擦破,那司机还算客气,主动提出送我上医院检查。我来成都办事,日程一环扣一环,根本就没空上医院。我站起,试着走了几步,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不晓得从哪儿钻出这么多人。成都市面就这习惯,踩死个蚂蚁也要围一堆人。我对司机说:“你走吧,没事了。”司机忙递了支烟过来:“大哥,对不起。”周围看客马上打抱不平:“对不起就算了嗦?要他医,要他赔钱。“我说:“没撞着,你走嘛。”司机一溜,群众追着我骂“瓜娃子”。 + +**老威**:你没把车牌号记下来? + +**雷公**:没记,所以麻烦就大了。晚上到一位朋友家,整个腰开始疼,撩开衣服,黑了一大片。朋友给我搽了一大瓶红花油,凉嗖嗖热辣辣。我不敢躺下去,就坐着与朋友侃了一个通宵的诗,然后搭车回绵阳,连家门都没进,就直接进医院,一检查,肋骨断了两根。你看我这肋腔,鸡蛋大的一个包,就是接骨的后遗症。 + +**老威**:这世上骨折的人多了,咋都没留下后遗症?就你…… + +**雷公**:医生的手艺臭,把骨头接错位了,又掰开,重新接。这刑罚,把老子的屎都整出来了,旁边的人还说:“男子汉,挺住!”我喊:“挺不住!我不要排骨!”周围的白大褂全在我的眼泪鼻涕里笑,我又喊:“刽子手!希特勒!”看来,骂人是止痛的。你不晓得,我一见医生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89 年,我发烧看病,医院为了赚钱,非要我输液,结果输进去的青霉素是过期的,感冒一夜之间就转成了败血症。那一次,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做了很多怪梦,我甚至把阎王爷认作了女的,要搂着他老人家睡觉,结果被打了三百饿逼棒。满身冒火,一口开水锅在肚子里沸腾,我他妈在光速前进,那些梦像被盖,一条压一条,还没回过神,被盖就变成石板,最后,当石板又变轻时,我飘起来看我自己,乱蓬蓬的胡子,像个新疆的买买提大爷,有声音说:“雷胡子,你到底醒了!”我听出是我哥们,接着又有声音说:“是几根指头?”我雾里认花,就吐鱼泡一般回答:“三根。” + +“你还晓得是三根!”那嗓门一下子就大了,原来是我老婆。“我数了一下,不是三根,一共是十三根女光棍来给你哭丧。雷公,雷骗子!死到临头老娘才认出你是个花痴!” + +我没有力气解释。后来才晓得,我即将见阎王的消息作为医疗丑闻登了报,闹得满城风雨。于是,曾经与我有过这种那种关系的女娃子都纷纷赶来,好多年不见面的弃文从商卖烧腊的,已经嫁人生娃的,当然,也有死爱文学的,这时都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样黑压压的一群女人,都捧着鲜花,挺着粉脸,一进病房就齐放悲声,谁见过?不仅我老婆没见过,连我也没见过。可惜我那时一点知觉都莫得,否则,我一定每人亲一口,以谢患难情。 + +**老威**:你老婆才是患难情,你是文联十多年的临时工,工资不及正式编制人员的一半,还不报医药费。上次多亏你老婆拦住领导,下跪,才榨出钱救了你的命。 + +**雷公**:诗人嘛,生得低贱,死得清高。这一跪,档次降下来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每个月扣一半工资,现在都望不到头。算了,不提这些倒霉事,也不要提老婆。成家立业生孩子,与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一样爬坡,哪天爬不动了,就彻底滚球下去——如果不离婚的话,这就是一辈子。太沉重了,哥们,老婆再好,也像你在《黑道》里说的:“像银行的存款,你不再,就始终在那儿。”而情人就不同了,你不用,别人就抢着用。 + +谁都不想死,谁都不想皮肉吃苦,但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之后,你觉得这一切还是值得。听说上回女娃们拥进房来,把花堆了满床,不顾体面,抱住我又哭又啃。抱手抱脚抱脑壳的,全齐了,后面的挤不上来,还急得跳,把我老婆气惨了,拦不住,反而被当作妇联干部搡出房门。为这事,她后来一直气不顺,想起就破口大骂一回。我说我跟死人差不多,她们愿意啃死人,证明我高尚。 + +我的确高尚,我从来没有主动抛弃过谁。我经历过无数次伤感的分手,觉得这才是诗歌的真正源头。你看,我上班八小时,还要起大早,给娃儿做饭,打扫卫生,养花,养鱼,楼顶上,我还喂了百把只鸽子。你曾经说过,我家里就差一头猪,否则海陆空全部齐了。 + +**老威**:你的社交活动也频繁。 + +**雷公**:对,并且做事认真。我打扫卫生全是跪在地上抹。你算算,单位与家中我要耗多少小时?我太忙了,可越忙,诗越是多,每年至少一两本,我不能停,一停灵感就跑掉。我一直跟你说着话,肋腔隐隐作痛,我至少在你这间屋里来回走了好几里吧? + +**老威**:你谈情说爱也走来走去? + +**雷公**:除了做爱不走,其它都走。 + +**老威**:写诗呢? + +**雷公**:走不了,但两只脚喜欢在桌子底下互相搓。 + +**老威**:天才总有怪癖。喂,雷公,你是咋处理工作、家务、外交、读书、写作及恋爱之间的关系?我的印象是,你样样都不拉下。你睡觉么? + +**雷公**:一晚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 + +**老威**:你是特殊材料制造的人吧?撞不死,累不垮,过期的青霉素也放不翻。 + +**雷公**:我当过兵,身体底子打得扎实,所以经得住熬。况且忙里偷闲也是种快乐。比如与情人的浪漫故事,最好发生在开会或出差期间,假公济私,又没啥花销。现在讲市场经济,空手套白狼的功夫很难施展,穷文人只剩下开文学会的出路,吃住行全包,多一人少一人无所谓,并且尽可以耍酒疯,当众逞风流,为文坛增添一些才子佳人的段子。咱们的九根先生,都 50 好几了,还在大会上狂追女娃子,其不愧为人文主义的一面旗帜,值得我辈永远追随。我亲眼见某某,80 多岁的前辈,边接受记者,边摸另一位女诗人的屁股,那屁股粉白粉白的。当然,人家都喝醉了,在酒里干的事,跟在梦里干的事差不多,谁要追究,谁就是阴险的王八蛋。所以九根先生虽穷,只要一年四季有会开,自然就成了感情上的富翁。我与他既是诗友又是会友,懂得中国文人从古至今,都喜欢开会,如果某人瞪着电视机里的开会骂会太多,那就是他好久没开会,没到追名追利追女人的浑水里去搅了。 + +**老威**:你借开会之机搞了多少女人? + +**雷公**:那种场合,比我有名有资历的人多,还轮不上我,有限的几个残花败柳或半老徐娘就被瓜分干净了,其他的实在憋不住,就约一个现已下海经商的文学崇拜者买单,一窝蜂出动找三陪。我这种忙里偷闲型,就把老情人带上,一起赴会,拜会些名人,多些鼓励的笑脸,让情人也亲身一下雷公在文坛的实力。 + +**老威**:你还是没变,雷公。80 年代就这么一股川西老农的朴实劲。 + +**雷公**:年岁不饶人了。像九根先生,爱喝酒爱开会,为啥?就是平常活得太累太苦,过去的文人看重外部形象,分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都是做给历史看的。谁晓得困难当头的堂堂大丈夫,在私生活中是不是变态狂?而今改革开放,就是内外一起放,把知识赋予的道德约束力丢开,就其本能,文人与商人、政客、鸡或鸭子同为一路货,都是追求更少的钱办更多的事。 + +有一个下午,我打发了上学的儿子,就边做家务事边约情人。下行两点半到五点半,整整三个钟头,家里都是空的,得找点东西填满。情人准时到了,我们聊一会儿天,她就到书房翻书。我说别看书了,时间紧张,该做啥就做啥。她装着不懂,我就牵手来摸肋骨上的车祸包。她问:疼吗?我说晚上疼上午疼,就这会儿不疼,所以就来感觉了。她说我成了止疼膏药了,我把她放翻在木地板上说,你就是膏药,天天贴在这儿,包肯定消了。 + +我忙乎半天,才把她硬绑绑的牛仔裤卸脱,大家的情绪都高,却不料有人敲门,砰砰砰的,我们马上憋住气,得平静了再快活。可门越来越响,最后,一个童音喊道:“爸爸快开门!我晓得你在屋头!” + +情人慌得一跟头翻起来,我忙打手势稳住她,就提起裤子出书房问:“啥子事?” + +**儿子说**:“我的文具盒忘记拿了!” + +我气得干瞪眼,可也没法。就在抽屈里翻出文具盒,从窗口递出去。儿子一跑,我马上折回来重温鸳鸯梦,但情绪已低落了不少。正在关键时刻,狗日的门又响了,还是儿子!他喊:“爸爸快开门,文具盒里的三角板没有了!” + +我差点没背过气!只有边骂龟儿子边找三角板。儿子要求进房,情人吓得钻厕所。当时的情景一团糟,可过后一想,又忍不住笑。老婆问我笑啥,我就捂住嘴更憋不住了。真是意味深长,如果偷欢成功,还有这种快活么? + +**老威**:当心身子骨啊。 + +**雷公**:离散架还远。喂,老威,为啥不哭? + +**老威**:我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 +**雷公**:其实我信仰苦难,它使诗歌显得有份量。可真要有人在我跟前回到旧社会,我又忍不住管闲事。上回派诗人芒克来四川,我们陪他上窦围山。整天游山,都是高高兴兴的,芒克还与我们比赛爬树,他说“芒克”这个笔名就是英语“猴子”的意思。可晚饭时,酒才喝到一半,芒克突然马上脸,独自端杯子到一边灌闷酒。我想起芒克的身世,当 80 年代他周围的今天诗人都火起来,在正统诗坛坐了一把交椅时,他却寂寂无闻,过着艰难的日子,其实他的诗非常有灵气。我望着芒克的背影,感到鼻子酸,就提着酒瓶子过去与他碰同病相怜的杯。我说:“有啥痛苦往事就讲出来,朋友帮你分担。”芒克说:“我高兴啊。”我说:“你肯定不开心,你的内心太痛苦了。”芒克说:“我不痛苦。”我说:“你痛苦。”芒克说:“你有完没完?我不痛苦!!”我说:“你才没完,明明痛苦又不承认!!”芒克差点气疯了。第二天下山,就在菜摊上与我比赛吃圆白菜,他以为自己经常出国蹭洋餐,吃生东西是强项,哪晓得我就是农村吃草长大的蛮牛。我们各抱一棵菜啃,我撕掉老叶,一头就扎到菜心里去,但不中用的芒克只嚼了几口就投降。肚子坏了,拉得青面獠牛,还说不痛苦,不痛苦做啥诗人? + +**老威**:听你老婆说,你上一回窦围山,就在家病了半个月。拉完稀又发高烧,大热天还裹着棉袄揩地板。雷公,莫发人来疯嘛。 + +**雷公**:远客来了,自然舍命相陪,咱穷人,只能是这种玩法。 + +**老威**:那你有钱之后,就会绅士起来? + +**雷公**:当然,有钱,情人、老婆、孩子都将舒服一些,小毛病也不会与我计较,诗的产量也会大大提高。我羡慕成都那位著名富婆诗人,开着酒吧,满世界游逛,然后才去慢慢关注女性及人类的苦难。 + +**老威**:最近你就将发一笔财,一万块。周二黄来信说的。 + +**雷公**:是 I love you 诗歌奖么? + +**老威**:不算正式,是奖之外专门拨给你的救济款。 + +**雷公**:靠得住么? + +**老威**:二黄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物,几番甜言蜜语加愤世嫉俗,一定把那美藉台湾富婆哄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富婆可能没生育过,所以喜欢叫诗人“我的孩子!”目前她在中国的诗人、画家、行为艺术家孩子起码上百,再添你一个也不多。 + +**雷公**:我愿意做她的干儿子,不过周二黄那里,你还得替我美言几句。 + +**老威**:为啥? + +**雷公**:二黄先生可算个大人物,在北京又开酒吧又开摇滚乐公司,白道黑道都通。上次他到成都,还是你通风报信,我就立即打他手机,邀他无论如何到绵阳看看。 + +**老威**:我还特地向他介绍四川最穷最有意思的诗人,人家虽是混混,却一点不势利,马上就答应微服私访你一把。 + +**雷公**:二黄先生一表人材,能说会道,把本地的文学土包子全镇了,大家一致认为,他除了嘴和屁眼,浑身都无漏洞。当然,干吹绝对不行,我又找人请客,牛鞭火锅越吃越见效,一会儿,周二黄斯文的伪装就剥下来,趁着醉意要睡晕觉。我手上没有现成的良家妇女,周二黄就要去夜总会。这门坎一跨就上千,没大款跟着,谁敢进?于是我哄他:“这晌扫黄严打,见嫖就拘留罚款。”周二黄酒吓醒了些,可灵机一动,又瞅准我灌迷魂汤:“你是本地名流,知道什么地方安全嘛。” + +我当然清楚,就与一位朋友陪他到城郊的一座立交桥下,找一位卡拉 OK 老板。这老板过去写诗,长期追随在我手下,自然仗义,马上打传呼约人。周二黄见有点像黑店,就担心安全与卫生。老板拍着胸脯说:“实行三包”。 + +我与老板说好改天结账,看客人的满意程度。我和朋友连水也没喝,办完事就走,节约成本嘛。周二黄坐在屏风里,拿一张报假看,其实心急火燎。嘿,我以为他要干个把小时才收场,没想到我们前腿拢,他后脚就到,还一拐一拐的。我朋友忙扶着他进屋坐定,我笑着问:“搞安逸了?” + +“安逸你妈个屄!”周二黄大骂,“太黑暗了,雷公!炮房就一破沙发,大冷天,连块遮屁股的布都不给!什么文明城市,文明得日逼都不盖东西,光溜溜地扑来扑去,那鸡还怕羞,死死按住那地方不松手!”我问:“哪有三陪不做生意的?”周二黄说:“当然做,你给一万元她都不拒绝。关键是我喝了酒,认不准目标,好不容易逮住,腰还被鬼沙发给闪了。忍痛插进去,才顶两下,鸡就开始盘问我:“你是雷公老师的朋友?”我哼哼两声,鸡又说:“你千万莫告诉他我在干这个。”“真撞鬼了!”周二黄大发感慨,“怎么各行各业都有了诗歌爱好者?” + +**老威**:这鸡跟你是啥关系? + +**雷公**:逑关系。我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周二黄嚷着要我“赔偿损失”,没办法,我得罪不起,只好连夜火速动员所有的朋友挖老窖,终于在午夜 12 点约来两位大龄女青年。周二黄吃了若干牛鞭,刚才又闪了屁筋,更饥不择食了。但绵阳不比北京,除了三陪,哪怕再开放的女子,也不可能初次见面就剐裤子。周二黄的强项是口才,从北京到东京,再到巴黎、纽约,吹得天花乱坠,有位绰号“小雀斑”的真被他迷住了,就互相留了地址、电话,依依惜别。 + +**老威**:他哪有这种浪漫情调! + +**雷公**:可无论也要熬到第二天。据周二黄说,他送别时,已亲了嘴,摸了奶子,约定次日上午相见。我说声“好好休息”,就安排他睡,说实话,我也疲倦了。 + +**老威**:周二黄说,他在你家几乎冻成冰棍了。 + +**雷公**:你通风报信时说,要我变得越穷越好,我生性好客,在吃喝上装不出来,只好在住宿上做。我安排他睡儿子的硬板床,并且把儿子小时候用的铺盖给他。 + +**老威**:多大? + +**雷公**:一点五平方米,盖得了脚就遮不了肩。周二黄脸都青了,说:“这怎么过夜?”我哭丧着脸说:“实在拿不出其它东西。你冷,我心里也难受。”周二黄要去找宾馆,我说:“你这不是扇我的脸么?”周二黄说:“那你今晚成心收我的冻死骨?”我一横心,把一家人的过冬衣服全搬出来,让他盖个够。二黄发誓:一定替我挣一百条被子的钱。 + +**老威**:周二黄见多识广,居然被你给蒙了。 + +**雷公**:诗人无钱,只有耍苦肉计。 + +**老威**:你盖啥子? + +**雷公**:我一家三口挤一床,三层大棉被,热得汗流成河。没办法,即使我要照顾客人,老婆也不愿意。第二天大早,周二黄冻醒了,出门散步,真是好习惯。 + +用罢早餐,周二黄才缓过来,他说四川这鬼地方,阴冷没暖气,你们怎么过?我说一家三口抱在一块就暖和了,二黄连说:“不容易不容易。” + +十点钟,二黄的心上人来了,两人迫不及待进里屋,唏哩喳啦弄出了动静。刚好是星期天,儿子睡懒觉,迷迷糊糊地上厕所。他进去后,砰地一下关门;哗哗哗完事出来,把脚一勾, + +又砰地一下。气得我直叫“小狗日的造反”。 + +我的骂音没落,周二黄的骂声就起了:“叫化子雷公!穷鬼害人啊!” + +**老威**:你又把二黄咋个整了? + +**雷公**:他怪我铺盖太小,还一床衣服,简直是狗窝。勉强趁热劲头上身,连裤子都不敢剐多了,老觉得背上冷风嗖嗖。抖抖索索半天,瞄准了要入冰胯,门外突然砰地一声,像新年爆竹,把女的震坐起来了。扳下去重新来,又砰地一声,女的就下床提裤子了。 + +这下子,二黄再不听我解释,一冲就回成都。他说:“忆苦思甜终于结束了。”啥意思? + +**老威**:你是装傻还是演戏?天才啊,雷公。等一万块到手,就请客吧。 + +**雷公**:烂账还没还清呢,昨天还倒贴了 300 多块。 + +**老威**:请谁?舍得 300 多块? + +**雷公**:我得了台湾一个诗歌大奖,邀请妻子,我哪有钱渡海峡风光?没奈何,只好给颁奖大会发了个贺电,简略地阐明我的艺术道路及立场,当受奖辞吧。99 个字,花了 300 多,还打了折。 + +**老威**:你发横财了!台湾的诗奖少说十几万元。 + +**雷公**:就一座铜雕,暂时还领不回来。 + +**老威**:那跟大陆这边的民间诗歌奖差不多,评委一长串,评语与诺贝尔文学奖相仿佛,就是不拔一根毛。 + +**雷公**:这是一种精神含金量,给钱就俗了。 + +**老威**:你还没俗够?雷公,风流穷人雷公呵。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15.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5.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2de0798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5.md @@ -0,0 +1,78 @@ +# 圆明园过客王孙 + +采访缘起: + +1994 年 10 月 9 日,北京阴霾密布,已能感觉到些许寒意了。临近中午,我特意穿过斗爿皇城,去拜访中外闻名的圆明园画家村。 + +在福缘门村头,撞见第一个到处溜哒的村民王孙,他自称“过客”,既不画画,也不写诗,这恰好适合做我的访谈对象。此前我读过不少关于画家村的文章,似乎缺乏这种过客式的旁观态度。 + +王孙爽快地与我侃侃而谈,并表示他“将因此而青史留名”。 + +天晓得。 + +   + +**老威**:你是圆明园画家村的“村民”吗? + +**王孙**:我既不画画,也不写诗,只是流浪艺人,因此算不上“村民”,只能算匆匆过客。海外《倾向》杂志曾报道,作者贝岭认为这个村最早起源于 1983 年成立的圆明园诗社,那时候,许多诗人,包括一些老《今天》,经常在圆明园聚会,朗诵诗歌,它的最早的居民应该是黑大春,行吟诗人,代表作就是《圆明园酒鬼》。当然,类似的传说美丽而迷人,可真正吸引我去福缘门(圆明园村址)的是美国文化批评家考利写的一本风靡一时的书,叫《流放者的归来》,里面描述的格林威治村,是 20 年代令人神往的圣地。先是几位落魄的艺术家相约到那儿过共产主义群居生活,渐渐名声传开了,全美国、全世界的艺术疯子、艺术骗子和公子哥儿都去朝圣。自然,格林威治村的永垂青史在于村里出过不少文学艺术大家,包括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我想,圆明园画家村的源头应该是格林威治村,至少给我个人的第一感觉是这样。于是,我从香港坐火车直奔北京,临行前对朋友们开玩笑:“我穿过浩浩无边的文化沙漠到麦加朝圣去啦”麦加你知道,沙特阿拉伯的首都,穆斯林圣城,据说,先知穆罕默德降生在哪儿。 + +**老威**:你这种联想很妙,不过,格林威治和圆明园还是不一样,我指的不是国家特色,而是 20 年代和 90 年代的文化环境的差异。20 年代那种适合艺术家生存的浪漫环境已经被洗劫过很多遍,当今世界是商人和政客的黄金时期,所以圆明园村在时尚潮流中显得不合时宜。 + +**王孙**:不错,福缘门和东村都不像这个年代的产物,时间仿佛在这儿停滞了。清一色的郊区农民的简陋平房、墙内还有更为简陋的小院。冬天也没暖气,你很早就被冻醒了,于是,裹上棉袄缩着脖子袖着双手到小卖部打酒,你会碰见不少和你同样装束同样心情的人。偶尔还会见着癞狗在墙角交配,你能想象在北京郊区,全国人民向往的首都还有这种风景? + +**老威**:也没个管理制度?也没个户口登记? + +**王孙**:你干脆说那儿是抗日根据地,还查路条呢。反正我在福绿门住了几个月,没人问我的来历。说是“村”,也没村头也没村尾,连树也基本没有。空房多的是,出钱租一间住下来就成,抗过了满目荒凉的第一印象,你会发现?“风景独好”,首先房价便宜,穷艺术家租得起,其次紧邻圆明园,离北京大学也挺近,似乎又有历史,又有文化,交通也方便,从商品经济的角度看,这么多优势肯定能把外国画商和记者吸引来。 + +**老威**:你不卖画,住在哪儿干什么? + +**王孙**:看热闹,偶尔也卖唱。由于村里多半是画家,所以诗人在其中显得突出。主要是贵州诗人,祖师爷黄翔带着老婆在这儿住了一阵,然后是有经济头脑的王强兄弟,开饭店,开小卖部,把黔驴家乡的木雕面具贩运过来卖,发了点小财就办《大骚动》,一个山区诗人和画家杂交的民刊。人们普遍认为现代画家疯狂,性欲生猛,可是一旦遭遇了诗人,特别是自大狂黄翔带出来的贵州诗人,再疯的画家都会变成正人君子。《大骚动》里的诗人笔名?“山匪、村夫、寡妇、马贼、乳无房、性无错”等。而福缘门开辟的诗歌厅也与这些笔名很配,声嘶力竭的朗诵,常常惊吓路人,以为里面发生了凶案。我也去演唱过,但底气差远了。总之,诗人在一段时间占尽了圆明园的风光,但实惠却让画家们捡了,卖掉画和由海外画商付定金包画的都不少。 + +**老威**:但更多的画家什么也卖不掉。据我所知,画家一旦扔下画笔,投身观念艺术,就能和诗人竞赛谁更疯。好了,我们还是绕开这些话题,谈谈村里的日常生活。 + +**王孙**:那儿没有日常生活,要么无聊,要么辉煌,当然,无聊的日子很漫长,懒觉可以 3 天 3 夜地睡,没人唤你。开始的时候,大家不常争论艺术的话题,画画挺亡命,后来,就没什么可争的。除了喝酒,也没什么可画的。村里穷鬼居多,冬天是忍饥受冻的日子,你在村头转悠,遇见什么人,千万别像中国农村那样,习惯性地问:“吃饭没?”否则,这人马上就会如战士报到一般响亮地回答你:“没吃!”你走哪儿他跟哪儿,还将在沿途给你招来一连串的食客。刚进村时,我就触了回地雷,结果有 10 张嘴跟我进饺子馆,一人一斤饺子,外加 30 瓶啤酒,大家一扫而光,还直?“勉强”。第二天开门,又有十几张嘴在外面恭候我……这场面让我怀旧,我还以为 80 年代的人才混饭呢。 + +**老威**:请描述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天。 + +**王孙**:第一天印象最深刻。我刚到北京,还没来得及去圆明园,就被接站的朋友领去参观在团结湖公园举办的“本世纪诗集版车展开幕式”,名流如云,但第筹办人马高明却是个酒鬼,因此大伙跟着沾光,全天都免费供应啤酒。圆明园画家村也来了大帮不速之客,连展厅也不进,就搭张桌子在外面狂饮啤酒。其中有个矮个子,频频起立,拧着啤酒杯到处找人碰,遇见我,也打雷般地连吼“久仰!”“诗人马贼”,朋友介绍说,但见此人浑身上下涂满花花绿绿的绘画颜料,腰间扎一草绳,一顶旧军帽反戴,帽前写“超越!超越!!”帽后写“突围!突围!!”8 个大字赫然醒目,吓坏了那些绅士淑女。马贼见大伙都躲他,竟在园子里骂街耍洒疯:“我是马贼!他妈的,贵州诗人牛逼!”幸好马高明赶到,像一尊满脸烧疙瘩的佛爷,把小马贼堵回座位。 + +马贼四周全是落魄画家,脸色灰得像大便纸。一会儿,两个洋鬼子插进来,亮了名片,是美国广播公司的记者。马贼立即借花献佛,请老外喝啤酒,还满不在乎地与他们约定明天在村里接受采访的时间。“这是新入伙的”他指着我说,“XX 非非诗人?”我刚要更正,短命诗人海子的生前好友孙理波忙拦住我。还趁机为马贼捧场道:“老马是圆明园的村长。” + +我偷看表,已是下午 1 点,参观者稀稀落落,肚子提醒我该吃午饭了,可马贼一伙都没起身的意思。诗人西川与我耳语道:“马高明在公园外请客,他让我通知你悄悄撤退,莫惊动他们。”我问为什么?西川说:“一旦打草惊蛇,这伙子就全跟去了,老马又没开公共食堂。”于是我借故告辞,与马贼约好次日在村里见。画家们醉眼惺松地挽留着,马贼不无遗憾道:“这年头,不容易敞开喝免费啤酒呀。”“啤酒不能当饭。”我委婉地劝道。“谁说啤酒不能当饭?”一个皱巴巴的画家反驳?“我们要一直喝到下午,展览结束为止,这样晚饭也省了”。 + +马贼领导般赞许地点点头,与我握手道别:“明天大早,我组织人马在福缘门村头隆重欢迎你,马孙。” + +“我叫王孙”。 + +“王孙?太贵族了吧?”马贼瞪我一眼说:“好,好,马孙就马孙,马生马生,马贼所生。” + +**老威**:这疯子!你没扇他一个大嘴巴? + +**王孙**:没有,我反而觉得他挺可爱的,他占占便宜,充充大,却显露出真情。 + +**老威**:你能这相想,说明你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你的口头表达很棒。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作家,至少,你是个故事能手。 + +**王孙**:如果你的意思是编故事就是作家的话,那我什么也不是。这辈子我经历过一些,过若干年,我在回忆中把经历过的?“经历”一遍,讲给别人听。当然许多细节忘了,或许我讲的不及那段生活的 1%,但这 1% 的东西给我留下了永远的印痕。 + +**老威**:对不起,我不该打断你,请你继续讲吧。 + +**王孙**:次日上午,我给朋友打传呼,由他领路乘公共汽车到终点站圆明园,村里除了一只癞狗什么要没有,大约画画的都习惯睡懒觉。我在一面土墙上看见一个红箭头,下写“五匹狼画室由此去。”巷口拐了个弯,进一个院子就到了。 + +院里有好几间房,5 匹狼合租了其中的大套间,画室、客厅、卧室都在里面。我们破门而入时,他们还没起床。所谓床,是两面墙之间的大地铺。马贼率先从窝里钻出来,穿衣裤、扎草绳子,然后走到外间,逮住茶缸灌了一口凉水,咕咕几下,卜地地喷出门外,还捅一根指头进嘴“刷牙”,接着又灌喷了一口水,举袖口擦把脸完事。 + +其他人也起床了,铺里胡乱堆着被子,马贼边泡方便面边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其实别客气,你再来 5 个人,我们这铺也挤得下。” + +我急忙谢绝他的盛情,申明自己租房的愿望。马贼不以为然:“能省就省两个。6 匹狼在一窝,我朗诵诗你给我伴唱。”忙碌的社交活动就这样拉开序幕,马贼戴着他的“超越”帽,率领狼群挨次拜访画家居所,让我无数次即兴表演三弦说唱。马贼从来不懂敲门,他面对紧闭房门勇往直前,脚和肩头一直上,进去之后发觉真没人时,才大模大样地撤退。据说马贼帮助过不少穷困潦倒的艺术家,还替诗人廖胡子推销过地下朗诵磁带。 + +在圆明园真正的村长伊灵家里,我们终于得到了啤酒招待,并且还有少量怪味胡豆,为了答谢盛情,马贼一把抓下帽子,为主人朗诵他刚写的分行情书,他的朗诵方式是弯曲一只膝盖,让肩头倾斜下去,而后猛然顶向半空,手势的弧度也大得像拳击练习。他这样上窜下跳了一刻钟,我只好鼓着腮帮子为他伴唱,舌头弹起个大血泡。伊灵是温和的人,据说画卖得具有国际声誉,他在叫好之余,习惯性要为我慷慨解囊。我急忙谢绝,马贼遗憾地咂着嘴。 + +就这样折腾到黄昏,我过意不去,就招待“五匹狼”吃饺子,一人一斤。租下房子后,“五匹狼”执意要用他们的画来装饰我的斗室,我感觉自己住在山洞里。晚上 10 点钟,王强送来两条大鱼,马贼等人高兴疯了,就四处搞酒。那是这一生过的不多的几个美好的夜晚之一。十几个醉汉围歼鱼肉,尽情胡闹,像一群“文革”期间的顽童。记得有人还建议翻墙进圆明园,众人响应,直到书生孙理波提醒公园夜里有大狼狗方作罢。 + +马贼一直不停地朗诵,似乎把他这辈子学的诗全朗诵完了。画家们不善于用声带,只好拍桌子,跺脚,互相斗殴。鼻青脸肿依然觉得开心无比。马贼一再说:“可惜黄翔不在。黄翔永远没有年龄”。 + +我的嗓子哑子一个多星期。随身带的二胡、三弦、笛子全都被砸了,我整个成了个废人。但我情愿被这个梦想的村落废掉。这些艺术家,这些真诚的人,都是这个精神沙漠化社会的弱者,我们被市场、被现实主义观众一步步地围追到这儿,我们开心极了。 + +而明天,明天我们会分手吗?当你一个人在路上走的进修,许多人会在你的心里走吗? + +**老威**:“肉体消失了,灵魂继续走。”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17.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7.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a9eac94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7.md @@ -0,0 +1,100 @@ +# 盲流诗人蒋大器 + +采访缘起: + +我初识蒋大器是 1995 年初夏,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到成都打工兼写诗,书呆气与农村孩子的淳朴劲都一览无余。由于双方均穷途末路,我们一见如故,成了一道混饭吃的忘年交。 + +做写手,搞家教杂志,报假发票,为涨工资同资本家作斗争,然后逃窜,然后顾影自怜…… + +我看见蒋大器一天天鼻青脸肿地成熟起来。 + +终于,他的翅膀长硬了,私下操练多日的四川焦盐普通话也有了一定火候,他为寻艺术真谛,到北京闯荡去。 + +好样儿的,不过一年,就已熟知圈内掌故,收获了不少虚荣与世故。“生活所迫啊,”蒋大器叹道,“你 28 岁的时候在外头飘么?” + +这是 1999 年 10 月中旬,我这个永远飘着的老江湖反而被新秀蒋大器牵着鼻子满北京跑,拜码头,学文圈行规。我不知不觉“采访”了他若干次,反复整理弄成一篇文字。也许,这意味着我们之间情感上的诀别? + +祝这个盲流兄弟衣锦还乡。 + +**老威**:大器,在北京还混得下去吧?几个月不见,人都长出境界了。面窄胡须长,还从耳根子一路披挂下来,嘿,你这京戏胡子留得太地道了!像杜甫,如果不是朝代不同,他与你就是一个妈。 + +**蒋大器**:还是这一套!老威,你落伍了。站在你面前的蒋大器已不是昨天在成都混饭吃的蒋大器,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 +**老威**:真把老子的尿吓出来! + +**蒋大器**:老威,你迈出来吧,都一把年纪了,趁还有余勇,出来垂死挣扎一盘。再窝在成都那弹丸盆地,成天傻吃傻喝,糊糊涂涂,你吹我拍,夜郎自大,要信息没信息,要机会没机会,恐怕你这辈子就划句号了。你看看周围,与你同辈的有出身的老诗人,几乎都移师北京,或安营扎寨,或以北为跳板,一次次留洋,代表汉语诗歌挣国际影响去了。肖开愚,四川中江县农民的孩子,80 年代后期还没摸到现代诗的火门,据说还是你给他启的蒙,带他入江湖闯荡。可现在,他先上海后德国,散步到哥德的家里去了。他与故乡唯一的精神联系,就是一首长诗,叫《向杜甫致敬》。我在杜甫草堂旁边租过房,我晓得诗人,特别是流芳百世的诗人,一生下来就有点老。我 20 多岁,有个 40 多岁的爹,我们父子俩走到一块,我的背比他还驼。我与肖开愚都汲收了杜甫的灵气,但又不能被老人家一生的晦气罩住,所以得远走高飞,最好在洋人地盘上去不断向杜甫致敬。只要中国文化的根不断,老外就佩服得不得了,大把马克拿出来,听说当代杜甫老肖就靠德国的各种小基金会 (相当于中国的县文化馆级别) 轮番养着。诗人说穿了,就是寄生虫,我正在向虫努力。做虫做得完全彻底的要数欧阳悬,先施展形而上的思辨优势,把朋友的情人安娜拿下,然后与老肖一样,休掉糟糠老婆及国种儿子,再婚,进军美国,在某某名牌大学当了几年哑巴,卧薪尝胆,杀回马枪。现在美藉台湾人安娜是美国某大公司的北京代理,年薪几万美元。诗人欧阳悬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软饭,在郊区买地盖大宅子,隔三差五开名流 party,我还被邀请过一次,那洋酒呵,那点心呵,那一拨接一拨的当红名人呵,那大奶子洋妞呵,那歌那唱呵,我眼睛都忙不过来。我见着了西川,我与他边呷酒边谈诗,旁边一位人民文学的编辑想插进来,我们理都不理。诗人中,就我和西川大气。我还朗诵了诗。 + +**老威**:四川话还是普通话? + +**蒋大器**:当然普通话。我一读,全场都感动,都静静地望着我。真正的诗,都是直接念。欧 + +阳悬也念,我觉得他的诗句已炉火纯青,接近大师。诗人就是要养,要游手好闲,才能最终出新。欧阳悬拿着绿卡,脚踏两个国界,呼风唤雨,要啥有啥…… + +**老威**:有个逑,那小子阳痿,听说安娜借 passt 招野男人,公开在家姘居,三天两头换。两口子还定了个欧式口头协议,欧阳悬不得干涉安娜的私生活。若要回家,必须提前一天电话通知,否则就踢出门去。 + +**蒋大器**:岂不更好?鸡巴软了,麻烦也就少了,身心更加解放了,像你老威,硬得穷凶极恶,也没见日出响动来。还有 80 年代比你差好几个等级的老王老孙,都经常出国混,然后回来在各大学各沙龙开信息讲座,把名声搞得如雷灌耳,估计在文学史上开个专章的本钱都够了,你别小看这换不来银票的本钱,你的儿子都可以用,说不定孙子重孙子也照用不误。现在许多名人之后,自己不写东西,或经常写臭东西,全靠祖上的庇荫,甚至还能骗钱开文学馆,当馆长,攻入国家五个一工程,给作家、歌星、杰出科技青年发奖。当然你老威清高,拒绝仕途,但至少老王老孙的成功经验可以借鉴。到北京来!瞅准傍定一个汉学家,要不了两年,你也能在郊区买地盖房,弄个车开,这是西方的白领生活方式,住在郊区某村某店,一般的崇拜者无法上门找麻烦。如果要见面,得提前两天预约,要不人家开车气气派派来接你,要不就在城里找个咖啡厅,谈完事,拱手告别。君子之交淡如水,西方白领见面都只喝水不吃饭。 + +**老威**:诗人过西方白领生活?你在造谣吧?老王老孙老欧阳的诗我都经常拜读,那你卖啥钱。诗人在国外都特穷,精神白领还罢了,谁能靠诗发财? + +**蒋大器**:现在的西方慈善家多,诗没卖相,但披着诗人的高雅羊皮就有卖相。其实我打听过,北京郊县的荒地大片大片空着,风沙大,长不出粮食,几万元就可买一亩,用 50 年。加上盖房筑院买车的钱,也就 20 来万。而一套同样大的别墅,得翻十倍。当然,你们那代老谋深算的人,赚钱都各有邪招,这些招数放在其它人身上不一定适用。但是,好事令人眼红,今年一开春,两泼诗人就眼红得打起来了,一泼“知识分子写作”,一泼“民间立场”,或者一泼北京一泼外省,找了个风景区“论剑”。外省诗人于坚、韩东等人虽经常进京捞名捞利,搞得欢声雷动,但毕竟不如住扎在北京方便、实惠。诗都写得泥鳅鳝鱼一般齐,读的书也差不多是德里达、福柯,机会都不均等。俗话说,吃屎吃头泡,占山头占第一,谁要最先抢个眷顾中国文化的黄毛白种孤独得要命的富婆回家,谁就一夜之间发了。于、韩二人一直想 pass 北岛、顾城,从二十几岁 pass 到四十几岁,如今还壮志未酬,关键之关键,就是没吃到头泡屎。人家七十年代末泡老外的时候,于坚还在云南挖山芋,韩东可能还穿开裆裤,站在江南街头看别人点秋香呢。汲取了“落伍三个月,后悔三十年”的教训,所以两泼人非在世纪末决出死活。两派文章我都看,可能是因为于坚年龄最大,所以也最沉不住气,他在《黄河》99 年 1 期的对话里说:“并不是分赃不均,比如去某个国际社会上争取一个名额。我的一个德国朋友告诉我,四川那帮诗人写信给他,说怎么热爱德意志什么的。(我从) 诗歌节回来时,他们让我推荐一个中国诗人参加下一届诗歌节。我打电话给韩东,韩东说,不要推荐我,我不去。这要放在那伙‘文化派’诗人身上,还不感动得涕泪交加?” + +血泪控诉啊,真正“涕泪交加“的说不定是于坚自己。因为知识分子诗人们善于与国际勾结,甚至还与 80 年代的对头北岛杨炼勾结,几乎承包了大部分洋人基金与国际会议。 + +**老威**:大器小子,真行啊,短短数日,就晓得这么多文化动态。我真落伍了,即使扎到北京,也出息不了。脸不厚腿不勤,成天瞎写,在哪儿不一样。《黄河》上的对话我拜读过,据说还有《北京》上的问卷,这一套跟台湾的泼皮文人李敖学的,说:“《他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小圈子,你想庞德、乔依斯、卡夫卡全在这个圈子里,这是一个圈子吗?如果是小圈子不可能爆炸那么多巨星。”还有,“《他们》影响了整个当代文学的方向……各个时期最优秀的作家都曾经在此出入……光芒四射……黑暗中的光明……超越了所谓的时代……”等等。我小时候读过一本英国连环画,书名好像叫《吹牛大王历险记》,太逗了!我不行。不是我脸皮没有韩东、于坚厚,而是我天生绷不下脸,我一卷起舌头胡吹,就想哭,再一联想韩东文弱书生装酷的样子,或者于坚那少数民族的厚嘴巴皮,就更笑得欢。我曾把这篇谈话朗诵给很多人听,都觉得这群口相声段子精彩,我哥问:“这咸鱼 (韩东) 是不是马季的化名?”我答不上来,我哥就自问自答:“马季有个段子叫《吹牛》,最后是:‘我高!我高!我上嘴皮沾天,下嘴皮沾地——哪脸呢—我们吹牛的人是不要脸的!’”我解释说:“人家很认真!真的……”话还没完,四周就一顿爆笑,我也忍不住,我家小娃儿都尿裤子了。 + +**蒋大器**:我觉得没啥好笑。地方小,见什么都乐,在京城诗歌圈一趟,一切平淡无奇。 + +**老威**:我觉得你也挺逗,绷着个小脸,比左拾遗杜甫还刚直不阿。已混成人物啦?什么时候?我咋不知道?蒋大器,你在成都借过很多哥们的钱,你不提还,大家也没开口要啊,小地方哪点对你不好?记不记得上京之前跟着亚东操练普通话的事? + +**蒋大器**:不是朋友不仗义,是地方的问题,成都人文环境太差,是个猪圈,大家都齐齐喳喳地吃、吃,然后是麻将,然后是小姐,剩下的就是小市民的狗眼看人低。 + +**老威**:什么好酒好饭,纯粹是借饭桌开批判会。我一个人哪招架得住十来张快嘴?我有意识多谈北京,多谈最近看的新书,比如克尔凯郭尔,继尼采与叔本华之后,西方最牛的哲学家,我写过他的书评,简直服气惨了。老克是个清教徒,生在丹麦一个极保守的传统贵族之家,却写出了极具现代意味的《诱奸论》。 + +**老威**:花花公子? + +**蒋大器**:克尔凯郭尔一生只有两次真正的性,他的《诱奸论》完全是想象的、思辨的,并且设计了无数男女精神方面的可能性。老威你听,这是多棒的一个知识分子话题,探讨一晚上都不够。可老李张口就开黄腔:“蒋大器,你那点文化底子我们都清楚,吃啥屙啥。最近又诱奸了哪个女生?是不是在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寻找理论依据?” + +**老威**:太过份了。 + +**蒋大器**:老廖更过份,他劈头就问:“大器哇,在首都没卖假文凭?”我忍气吞声地回答:“早洗手不干了。现在我堂堂正正地写作。”他说:“写作?哄鬼吧,我觉得你是做文凭贩子的料。”他妈的,这叫人话吗?士可杀,不可辱,我气得拂袖而去,又被笑嘻嘻地拉回来。我总共只卖过几份文凭,就成了永恒的话把。这个老廖,出了名的毒,我还帮他哥搞了一份 70 年代工农兵大学生的文凭,结果不像,他闹着要退款。 + +**老威**:70 年代哪有文凭? + +**蒋大器**:白卷英雄张铁生的时代,邓小平第一次复出,整顿教育,招了,不,推荐了一批大学生。我起先也不相信,后来人家借了个样本,上面还有毛主席头像和“最高指示”。我拿着这份文物去找人仿造,结果假的出来,真的倒差点弄丢了。老廖与我合伙,“向资本家讨还血债”,收了他哥 5000 多元钱的“工本费”。砸了锅后,人家几次三番找老廖他哥,说要不回宝贝,就报案。老廖一急,就押着我,深夜还在大街上晃荡,找上家。老廖说:“钱赔了,其宝贝得要回来,否则就扭送你到派出所,把一串文凭贩子全牵出来。”他心狠手辣,啥事都敢做。我只好接二连三打传呼,东跑西颠,才找到上家,索回东西。 + +**老威**:钱没退? + +**蒋大器**:老廖抵挡住他哥,回头又找我算账,我钱没分着,倒赔了 4000 块。饥寒交迫的日子啊,你说这事已过去了一两年了,他还要提,无情无义么。 + +**老威**:你是误入狼群了。 + +**蒋大器**:老汪要温柔些,借钱给我,还招待我好多顿。在成都就他的温暖送得多,我是他最欣赏的诗歌天才,如果一段时间没上门借钱,老汪还不习惯,到处打听我是不是被当作“三无”人员给抓起来了。还有九根老师,也是我蹭饭的根据地,他比我爹还大,不允许我失去尊严。上次回来,我们还一道去成都最豪华的假日酒店参加一个酒会,九根老师腰挺得笔直,在灯红酒绿中如世俗的耶稣,而老廖老李那帮人,趁人不注意,每人都偷了一捆银叉子。我告别了过去,当然与他们合不来,恰好手机响,我就蹲下去,摸膝盖以下的布兜。这时,两个势利眼的保安冲了过来,一人逮我一只手。我挣不开,急忙喊:“手机,不是炸弹!”保安还不愿放手,九根老师立即挺身而出,大骂:“什么玩意!穷人就打不得手机嗦!”唉,成都,成都,令我伤痕累累的地方!同样这身打扮,在北京是艺术家,在成都就是叫化子。5 年了,我从市区到郊区,搬了十几次家,一次比一次更加沉沦、背运。最后,我实在找不到净土,搬到远郊。那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房价便宜,不查暂住证。半夜写作困了,还可以去野地免费欣赏月亮和鸡叫。唉,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古代,可以写一西部惊世之作,可没想到才入村一个星期,农民们就找借口串门来了,追根问底像公安局审案。在他们眼中,除了逃犯,只有精神病跑这么远租房。我对人一律装哑巴,对老鼠却没法装,它们与我太亲了,剩饭的锅碗丢在地上没多久,它们就急不可耐地从门坎底下挤进来。有一次,我见到一只和我一样骨瘦如材的灰老鼠,太稀奇了。因为如今的老鼠社会与人类同步发展,胖子居多,粗腰暴发户居多,很少有瘦的。我同情加好奇,就被子蒙脑袋,趴在床上露眼观察。那小可怜埋头啃碗,然后坐在碗边,用爪子搓那两颗爆门牙。还叽叽直叫,埋怨碗底留得太少,接着,它纵上锅盖。太过份了,锅里的余粮还够我吃一天的,我不得不轰跑它。第二天晚饭,我想起一身排骨的同类,就心酸地留了不少人道主义碗底,把那瓜得可爱的老鼠撑了个肚儿圆。它舔着嘴站直了,两前爪捧着个大肚皮叽叽叫,柔情惨了,我理解为“谢谢”,就眨眼表示“小意思”。老鼠歪歪倒倒地原路返回,谁知门坎底的洞太窄,肚皮一卡,它就出不去。我又帮不上忙,它只得后退,并上窜下跳向我示威,仿佛我不该拿剩饭伺候它。好个泼妇老鼠!它一下子冲上房梁,荡着秋千朝下坠,把锅盖啪地砸翻了。大冷天,我起来赶了它三遍。这无赖,在我的桌子、床、锅碗瓢盆上跳够了,才瘪着肚子从原路逃窜。 + +**老威**:捡条狗来养,也比养耗子强。 + +**蒋大器**:养不起。当晚后半夜,老鼠又光临寒舍了,这回不是一只,而是一群,男女老幼总动员。看来,老鼠准备把家搬来吃垮老子。我赤条条地撵到天亮,耍了一夜打鼠棒,结果贼没打着,锅倒擂扁了。没想到,成都的耗子跟人一般势利,但这东西不是人,不可能同它赌气。我只好骑车直奔市区,把朋友和半朋友都排一遍,轮流投宿,饱尝白眼。你看我多有爱心,简直是绿党,连床铺都让给小动物了。 + +**老威**:唉,落到这步田地,成都是没啥可留恋了。大器哇,成都人民麻辣,对不起你,可成都姑娘的多情,在全国都有影响,你这种天才诗人就没个红粉知己? + +**蒋大器**:我人穷胃大,耍不起女朋友。后来,终于遇上一个重人才不重钱财的,我又不敢当面说。我每天都给她写情书,半年后,就形成了习惯,不写就有感冒症状。我想将来汇集成一本《大器情书》,一旦发表,杜拉斯的《情人》就黯然失色了。 + +**老威**:艺术情书?这倒别致,能不能拜读两封? + +**蒋大器**:她收到一封烧一封,连拆都不拆。这个笑眯眯的冷面杀手,毁了我,也成就了我,我上北京也与她有关。 + +**老威**:现在你以啥为生呢?能够成名出国当然好,但在这之前,总得有个工作,如果你愿意到文化单位打工,我倒可以引荐。 + +**蒋大器**:天下乌鸦一般黑,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自己给自己打工吧。曾经去过一家家教杂志,月薪 800 元。在北京这地方,800 元只够糊口。更不能容忍的是,主编一家人都是矮子,平均身高一米五。他喜欢昂着脑壳,招集全体编辑人员到他家开会。有一回,我与同事开玩笑说:“一个矮领导一群高人。”不巧有人汇报了,我当天就被炒鱿鱼,接着,我就写书评。多跑几家报刊,缠着编辑问清要术,然后拿回书,把内容简介,开头结尾翻了,马上写几百字。这样的书评我一天写十来篇,一稿多投,广种博收。最近,我又与人合伙,买个电脑,开始设计书封面,一个封面最多个把钟头功夫,就几百上千的,划得来。 + +**老威**:你什么时候学会用电脑的? + +**蒋大器**:我这合租房里还有一人,投资者,电脑操作者。我这种天才,只需要守在房边,关键时刻出点感觉,封面立即就上档次。老威,你认识的书商多,帮我拉点生意嘛,要不晚上我还得出去,妓女拉客一般拉客户。 + +**老威**:劳动好啊。 + +**蒋大器**:成天埋头劳动,不搞国际主义社交,出名的机会就少了。老威,来北京一块干嘛,你来了,我的五年计划起码缩短三年。我们也到郊区买地盖院子,把北京市的文化社交中心都抢过来咋样?还有一招,就是把食指从福利院接到家里,让他天天朗诵,哪个崇拜者要欠这块现代诗的活化石,得先过你我这一关。 + +**老威**:我看你应该进福利院去给食指做邻居了。 + +**蒋大器**:我是诗疯?好吧,花岗岩老威,回四川养老吧,哪天憋死逑了,我给你悼词。哦,球赛开始了,对不起。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19.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9.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82746e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19.md @@ -0,0 +1,84 @@ +# 边缘学者洪声 + +采访缘起: + +拜访洪声之前,我很犹豫,因为他已做了学者,就不再是底层人物了。是另一位学者李亚东纠正了我的偏见,他说:“我在成都一个畜牧单位做了几年学问,还离‘中心’远得很,更别提洪声了。” + +至今,洪声没出过书,如果不是教书和外文水平都很高,他升教授肯定困难,他早过了不惑之年,同事们却多次建议他找机会留洋。 + +1996 年 9 月 13 日下午,我与李亚东,蒋浩等朋友搭人货混装的公共汽车去成都效外的某大学见洪声,暑热未退,尘土飞扬,我们在途中盼望洪声,犹如在沙漠中盼望甘泉和绿洲。 + +**老威**:在出发之前,我研究过关于您的资料,发现您一再强调“边缘性”,这个名词在当下使用率很高。由于您的行文风格有些晦涩,因此我不明白您的“边缘性”与别人的“边缘性”有何区别?这样想着想着了离开了成都,一路颠簸来到这儿。破公共汽车真有些象《围城》里方鸿渐等人搭着去三闾大学的那辆,人货混装,沿途抛锚,幸好不是战争年代。我终于悟出点门道,所谓边缘是否就是“地缘”?或许地理位置决定了您的研究方向? + +**洪声**:您的比喻很妙,我任教的这所大学的确是九十年代的“三闾大学”。您看到了,学校周围都是农田,连到乡镇去也得走好几里。钱钟书先生博古通今,他书中的三闾大学典自屈原被放逐时的官职“三闾大夫”。不过,祖代的流放地已同几千年相去甚远。 + +**老威**:您的价值取向是屈原还是方鸿渐? + +**洪声**:您这种问话方式我很为难。我是搞文学理论出身,89 年后,转向了哲学,兼顾社会科学。就学科来说,我应该想法设计钻进北京,至少在省会,那样能多交朋友,多汲收国内外信息,而现在,我只能把自己封闭在书斋里,好在有电脑,有互联网,能够捉摸一点时代信息的尾巴,但这毕竟很隔。生存环境是极重要的,加勒比海诗人沃尔科特说:“你要改变你的语言,你首先得改变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就这样,至少在本世纪内改变不了。您说我做屈原?真可笑。莫说报国无门,就是有门,我也不想去报。并且屈原爱国也爱得荒唐,现在楚国在哪儿?在湖南省,屈原就是为了湖南省被兼并投的江。做方鸿渐,更可笑,人家好歹留过洋,有这种背景的人,在今天让人羡慕死,还会从上海滩节节败退到三闾大学去做副教授? + +**老威**:我指的是做精神上的屈原。八十年代,朦胧诗人杨炼就有“屈原”情结,他曾经给自己一本重要诗集命名《礼魂》。 + +**洪声**:这怎么可能呢?屈原的《楚辞》是有空前绝后的才华,但是你把它读得再透,也做不了屈原第二。屈原的诗源于一个致命的错误情结,他的思想很糊涂,生活作风很混乱,他把报国无门的问题、山川神鬼的意象,以及失落的自恋幻觉揉和到一块,竟产生了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激情。从现代文明发展的角度看,这种激情是站不住脚的,因此,不犯致命错误就成不了伟大诗人,精神上的升华必须以现实的挫折作为代价。你发过疯吗?你吃过屎吗?你是头猪吗?你被宰过吗?您如果这样问一般群众,准打架,只有伟大的诗人才对此回答“不!”或“是!” + +**老威**:您的诗人只有到医院去找。我看见过一位,他刚从医生手里逃出来,躲在走廊角落,端着一只痰盂喝得津津有味。 + +**洪声**:但他不写诗,也不狂妄。 + +**老威**:看来您的研究的确“边缘”。 + +**洪声**:跟您闲扯呢。其实我指的边缘是针对中心话语而言。中国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也有“坐而论道”的传统,那么论的什么道呢?当然是关于天下的大道。孔孟是入世的,朱程也是入世的,他们维护正统的忠、孝、仁、义、礼、乐、爱,沿袭至今,形成了一套精深博大的种族文化,另一方面,同样精深博大的老庄,在他们的著作中,也主要论述的是超凡入圣的大问题,大宇宙。因此,无论是儒道互补中的“进则兼济天下”,还是“退则独善其身”,都是非个人的。既使在这种文化中有大量具体、细节化的个人修为描述,也是作为某种抽象的、集体的前提,或论据出现的 (当然,我这里所言不包括野史、传说、小说等“乱性”的东西)。五四运动为什么要提出“打倒孔家店”?我想主要是针对其“存天理,灭人欲”的部分。可惜,五四运动流产了,它发生的时机不成熟,它真正的内涵至今没被人认识。本世纪以来,我们依然同我们的祖先一样,被大问题,大抽象所感召,我们只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却从来没问“天下”是什么?谁的天下?从古至今,天下有兴亡吗?唐朝灭亡,五代十国分疆裂土,宋朝统一中原,天下不还是“寡人的天下”么?元朝灭掉宋朝,清朝灭掉明朝,还不是一样的“各民族大团结”么?与你,与我,有何关系?过去了许多年,改朝换代的“血流成河”在历史书里就感受不到了,作为知识分子,我们年复一年靠这些“历史和文化积累”搞课题研究,写文章发表,以此换取工资和稿费,这就是“坐而论道”。 + +把具体问题抽象化,把社会问题理论化,长此以往,我们将失去作为人的感知。我们不是人。对,传统文化这样回答,你们不应该满足于做被七情六欲支配的“小人”,而应该做社会公认的“大人”,大人者,现代社会顶天立地的英雄也,大人因为某种契机,从我们这群凡夫俗子中走出去,在舆论的一再宣传强调下,离我们越来越远。大人逐渐失去了作为人的缺陷,成为一个抽象的完美的目标,我们终身向往这个目标,被精神上的道德崇高感笼罩。在“文化大革命”中,虽然破了“四旧”,捣毁了许多寺庙和古代像,但就其实质,依然没有走出传统文化的范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 +这“敌人”是谁?为什么不说“凡是刘少奇、邓小平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因为敌人的范围比刘、邓大得多,凡是不顺眼的人都可以是你的敌人,或者说“红色司令部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至于敌人与你有无恩怨,你为什么要混在大群“我们”中去“拥护”和“反对”,就不用考虑了。还有“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什么“国家大事”?他干吗不说“我的大事”呢?古代帝王说:“朕即国家”。专横而坦率,可在这儿,却以“国家大事”这样抽象的、泛指的概念来代替个人的、具体的争权夺利,这种词语的转换无论在中国文化还是政治中都非常关键,所谓统治术完全是语言游戏。因此正义、真理、公道永远是强权和阴谋的栾生姐妹。 + +汉民族在人间大道上走着一条漫长、曲折、黑暗的路,今天,人道主义开始复苏了,我们开始回到人的本身了,但社会却因此失却了主心骨。中国已习惯了运动,政治、文化或经济运动,运动就是压倒一切的热点。人们习惯被运动卷着走,一旦改变了,让其在市场中去“主宰自己”,就变得惶惶不可终日。知识分子同样具有这种“民族特点”,怀着“失重的危机”,他们寻找并握出能在知识界引起共振的“中心话语”,形成“主流意识”。在这里,话语权利至关重要,联络一帮文化精英垄断话语权利,就能掌握天下的“生杀与夺”。 + +**老威**:但秀才毕竟是秀才,这不过是他们的幻觉而已。 + +**洪声**:这种急功近利的幻觉吸引着大批学人,令其沉不住气,学问也就象社会形态本身,沉渣浮面。其实我觉得,操作热门话题本身并不重要,例如鲁迅热,胡适热、林语堂热,顾准和陈寅格,人文精神的讨论,本土化与殖民化,后现代,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人权、国情与民主进程,历史、遗忘与个人内心真实等等,热点一个追着一个,每个人都有权参与讨论,哪怕一个中学生,一个打工仔,只要他偶然翻阅了相关书藉,都可以谈谈看法。问题的关键不是谁是谁非,谁的观点最发人深思之类,而是话语方式,你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词汇什么的句式结构来表达你的观点?弄得不好,你会不知不觉地用一种垄断式的语气去肯定民主,用“文革”的词汇去反思“文革”,用一种欧美哲学或文学化的句式结构来谈论“回归本土”,因为大的抽象的传统已化作血液、动作、思维习惯,离开这一切,你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一穷二白“文盲”,你谈论纯诗、纯理论、纯学术时,却被一种“潜政治”所支配。 + +**老威**:谈到话语的习惯,我现在有一种“四面楚歌”感觉。除非有大的灾变,例如坐牢、流亡、生离死别等等,我想一个人一辈子是极难改变他的语言习惯的。特别经历过“文革”的那代人,现在至少四十多岁了,他们是承先启后的一代,从他们身上能铲除意识形态影响? + +**洪声**:因此要作些清理。首先是记忆的清理。因为我们现在的语言方式是记忆的一种积累。今天回首解放以来的种种运动,我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拉线木偶,没有家庭,没有私生活,因为家庭和私生活都是时代文本复制下来的。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吗?世界上哪个民族的历史是无形的大复印机弄出来的?我这样想着,感到心里有泪,却淌不出来。我把记忆情感化,这样会影响它的真实。我从我个人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这样,在冥想中,我或许会花三年以上的时间,写成一本书,它将否定我以前那些“才华横溢”的东西,我在吃力地学习说话,学习表达和领会记忆。我是个婴儿,向长眠的母亲怀里走去。唉,时光真能倒流多好。 + +**老威**:您觉得知识分子还没有学会说话吗? + +**洪声**:我觉得知识分子还得从头学说人话。 + +**老威**:那您说的什么话呢? + +**洪声**:“边缘人话”,如果别人不感兴趣,就当它是自言自语吧。 + +**老威**:“自言自语?”如果您成天自言自语,您凭什么当教授,凭什么拿工资和带研究生? + +**洪声**:我们讨论的不是职业,心灵的独白与职业无关。我是一个称职的教授,带着研究生钻研大课题,抽象而无用的课题。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引证适当,确切,论文不用修改也能过关。 + +**老威**:您在从事职业欺骗。 + +**洪声**:可以这么说,但这能帮学生解决现实问题。 + +**老威**:您刚才对沿袭至今的传统的批判非常有力,可我感到有……我一时没想透有什么。您仿佛从您的批判对象的另一面在施展“权利”,纯抽象、纯具体;大、小;天下、个人世界好象由两座对抗的峰巅组成。 + +**洪声**:这是什么意思? + +**老威**:我按您的意思打个比方:大的,抽象的,天下的历史和现实使命,是由全体人民一齐承担的,真实,落实到个人,谁也没有承担什么。因为大家都参与的活儿是最好偷懒的。 + +**洪声**:对。 + +**老威**:如果人人都这么抽肩膀,天下也没有,国家也没有,甚至家庭也没有——因为一结婚,就意味着您将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紧接着,要维持家庭,就必须工作,进入社会角色。再紧接着,您要想挣钱多,有地位,给老婆孩子长脸,就得更多地介入世俗社交,做顶天立地状。仅这一点,知识分子同凡夫俗子没啥区别。所谓“区别”,是在精神领域。“士可杀不可辱”,这就是您刚才叙述的正统历史的另一面,嵇康在临刑之前,整冠奏《广陵散》,以成绝响;阮籍歌啸山林,“白眼对青天”;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不仅展现了为后世所认可、所称颂的书生气节,更重要的不为世人所认可、所称颂的个人孤独,源自肉体的大孤独啊。在这里,没有边缘和中心,庄子混迹于乱世,自称“无用”到连老婆也养不活,老子骑黄牛出函谷关时,被官吏扣押,被迫留下买自由的五千字,从此杳无踪迹,他们边缘么?可读《逍遥游》、读《道德经》,您感到宇宙的中心就在这儿,每个人都是中心。这种具有切肤之痛的出世的、自甘堕落的大孤独向时间深处弥漫,于是有了《红楼梦》,有了王国维和朱湘,“悲凉之雾,遍及华林”啊,在一派茫茫中,您承担的是谁的使命?个人还是集体的? + +**洪声**:这同我的论述是两回事,我在清除历史记忆中的障碍,您在强调个体的自由本能。这同现实非常脱节。 + +**老威**:我承认有点脱节。有时候,您感到既与老百姓脱节,也与知识分子脱节,由于环境的恶化,现代社会没有隐士,除非您很有钱,又能耐寂寞。九十年代以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知识分子先是惊诧、苦闷、失语,而后,开始疏离意识形态,闭门读书,强调“私人性”——这是贯穿在九十年代文化中的一条暗线。虽然操作中的文化热点一个接一个,可“私人性”逐渐发展成文人写作的主要倾向,琐碎、具体、不厌其烦,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种后现代时期的“多元”充分体现了市场写作的优越性。 + +**洪声**:市场?“自言自语”和市场有什么关系? + +**老威**:昨天我从一张旧报上,读到一个擅长“内心独白”的作家已辞职单干。据说他依然保持着上班的习惯:早上八点,提着饭盒出门,到几里外的工作间,用电脑写字到 12 点,吃了午饭,打个盹,下午继续“内心独白”到 6 点下班。这样,一天至少写个 5000 字的短篇,如果 1000 字挣 100 元,那他一个月能净赚 15000 元。这相当于多少下岗工人的工资?可此人还在一家刊物上发高级牢骚,把顾准和陈寅格热形容成“呼啸而过的噪音”,并不对“真正的写作构成影响”。 + +**洪声**:您居然在我们的谈论中插入这么无聊的例子?可见讨论该结束了。 + +**老威**:才刚刚开始呢。先锋作家、诗人嘛,总有些不同凡响,一年至少“不同凡响”两三次,否则大家真把他们忘了。 + +**洪声**:响个屁。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20.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20.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1ede6d7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20.md @@ -0,0 +1,134 @@ +# 流浪汉王响 + +采访缘起: + +王响 40 岁,长得天圆地方,非一般意义上的流浪汉。 + +他无职业,无家室之累,向往古代汉人的浪荡生活,因此至今保持着一种走路的心态。我于 1998 年 12 月 31 日在白果林我父母家采访了他。我似乎一直在等这么个人,作为这本底导访谈的结尾。 + +诗人马松已经成家立业了,可在一次酩酊大醉时,竟搂着一条垃圾桶里钻出的野狗痛哭——自由的野狗啊,到底谁可怜呢? + +这事可以做王响的注脚。 + +**老威**:你流浪了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 + +**王响**:为了走路。 + +**老威**:走路?这有啥好说的?流浪汉当然要走路。 + +**王响**:人生只有三种姿式,躺、坐、走。其中走路最有意思。 + +**老威**:站算不算一种姿式? + +**王响**:站只是过渡,准备走或准备坐。 + +**老威**:好吧,我猜你是在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心态,可开始流浪的时候,你不一定只为了“在路上”。你是为了一种理想,一个现实的目标,例如成名成家之类。单纯的功利目的,或许幼稚、可笑,然而它非常青春、美好。你我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 +**王响**:你的确老了,老威。 + +**老威**:我操你妈! + +**王响**:怎么?戳中痛处了?时间就是永不愈合的伤口。你还象在《黑道》里一样,没人知道你的真实年龄? + +**老威**:我 40 岁,还能对付许多女人,但生理上只需要一个女人。我还没学会宽容、理解。记得十年前,我大吼大叫地朗诵诗歌,两个多小时也不觉得累…… + +**王响**:我们都来老一回吧,一起提前怀旧吧。我 83 岁,你 81 岁,与我们相好过的女人全都住进坟墓里了,即使没住进坟墓的,也老得不叫话了。你我儿孙满堂,德高望众。可有啥意思?大家巴不得离我们远一点,因为你的口水一天到晚淌个不停,让人忍无可忍。 + +**老威**:你的哮喘也叫人非常绝望。 + +**王响**:差不多。那么我们怎样让年轻人忘记你的口水和我的哮喘呢? + +**老威**:一个人呆着。 + +**王响**:不行,人老一,一个人呆着,还不如自杀。 + +**老威**:自杀败坏名声,后代也跟着受连累。 + +**王响**:对,你这老头还不糊涂。 + +**老威**:那就锻炼身体,争取长寿。 + +**王响**:为保命而拚命折腾?折腾完了还不是死? + +**老威**:那就朝年轻人堆里挤,让他们以我为核心? + +**王响**:成为年轻人和中年人的核心?哪不累死,听说有位将军接见外宾时,一激动,连流尿了也不晓得。 + +**老威**:你太糟塌老年人了,其实我觉得许多老年人比年轻人可爱。 + +**王响**:可爱在啥地方? + +**老威**:好象,这些老头,特别慈祥,特别善于倾听。 + +**王响**:还有呢? + +**老威**:特别会说话。 + +**王响**:应该说特别健康,平和而健康。他们讲故事的语调…… + +**老威**:我晓得了,你老了,就成了一个卖流浪故事的家伙。 + +**王响**:我没多少流浪故事。你刚才猜对了,我的确想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心态,我不想提前到站,因为女人和家庭在给我稳定、和谐的归宿感的同时,也在暗示道路的终结,人生的终结。我有目的吗?对,我开头有现实的功利目的,我最崇拜作家是高尔基。他的《人间三部曲》至今是我的座佑铭。最早诱惑我流浪的就是做一名高尔基那样的作家,走遍人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在伏尔加河上的一条客船上当小工,整日洗盘子,累得死去活来,但却结识了一位相貌凶恶、内心善良的胖厨师,这个厨师为了保护他,竟把两个堂倌的脑袋揪住,发疯地互相撞。就这么一个野蛮人,却喜欢听高尔基读英雄加里波弟的传奇小说。当听到加里波第被抓住,打入死牢,等待行刑判决时,厨师的泪珠子一个劲地掉,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在中国,这样的苦难还少吗?为什么中国人天生缺乏这种具有历史厚重感的苦难?于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象高尔基那样离家上路。伏尔加河,伏尔加河,这条我从未见过的遥远的异国河流,在我的脑海里,比长江、黄河要深远得多,因为高尔基曾经站在岸边,目睹一船船苦役犯在远行西伯利亚之际,与父母妻儿诀别的情景。天空、河流、岸和人们都是铅灰的,一阵阵告别的深长的歌声与撕心裂肺的嚎哭交织着,与镣链的叮当声交织着……我也在寻找我灵魂里的伏尔加河,这是最初的文学目的。中国绝大多数文人一辈子只有最初的目的,他们为了震惊世界,挖空心思地虚构,挖空心思地博览群书。写呀写呀,他们那些伟大的情感和道德感,或者这种东西的反面,都是编写出来的,挖空心思地设计出来的。在这些书里,只能读到以文字为目的的故事或非故事,而摸不到文字皮肤里的血管。他们总是热衷于讨论“中国作家为什么没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幻觉越大越愤愤不平,于是组成作家代表团到国际讲坛上去毛遂自荐:“中国作家已不止一人有资格获诺贝尔奖……主要是语言的隔阂,翻译的不过关。” + +**老威**:没想到你的文学情结这么重。 + +**王响**:这是我流浪的初衷,就好象我的初恋。高尔基就是我的初恋,他救了一个苦孩子,为这个没有教养的社会底层的苦孩子树立了一个高大的目标。成了作家,我就可以不受欺负,而在成为作家之前,必须流浪。文革开始时,我才 8 岁,我爸是个普通中学教师,就因为把陶铸的散文《松树的风格》教得特别好,就成为黑帮分子,挂上黑牌遭批斗。我小学只读了两年,当出身地主的爸爸倒霉时,我们在出身城市贫民的妈妈怀里找到了安慰。我小小年纪就晓得努力表现,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并在大街上拦住大人背。有两位医院的护士背错了语录就拨拉开我们,逃之夭夭,我们一直追到医院,并且以几个战斗兵团的名义贴了大字报,逼得人家公开哭鼻子检讨。 + +我觉得自己很争光彩,与爸爸划清了界限。不料有一天,老师率领全体小学生,倾巢出校门,到川剧团开批判坏分子的大会。几千人把剧场挤得爆了,可还有不少人企图进来。我们小学生被提早安排在剧场二楼,高瞻远嘱,把被好多盏射灯照得雪亮的戏台看得清清楚楚。坏分子被押着,鱼贯上场,“打倒!”“砸烂!”的口号震得天摇地动,我也憋红着脸,举着小拳头投入这怒海狂潮。十只垂头丧气的死老虎排成一溜,把戏台站满了,我以为都齐了,可口号还在呼啸着,突然,第十一名坏分子被几个红袖章拽上台,她反抗着,几次都企图扭身而去,但幕前幕后,台上台下,都站着收拾她的人,群众怒吼着:“老实点!”“狗日的!”“整死!”她终于被制服了,双臂反剪着,专政者揪住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起亮相。我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周围的同学已经叫开了:“那不是王响他妈妈么?!”“王响的妈是坏分子!”“王响的妈乱搞男女关系!”我蔫了,真想钻到椅子底下去,可台上专政者又领呼口号了:“打倒投机倒把犯廖××!”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可小拳头还是迟疑地举了起来,嘴角抽动着。 + +我的小学教师是个年轻姑娘,她不仅没安慰我,还一脸愤怒地质问我:“王响,你妈为啥要投机倒把?”我回答不上来,接着又听见“哼”的一声。这叫什么老师?他妈的,现在提起来我都想强奸了她。后来我才知道我妈的罪状就是把亲戚给的六尺布票卖了钱,正在私下交易时,被盯稍已久的市管会人员当场拿获。那年头,这就叫“投机倒把”。 + +虽然我明白妈妈是因为要养活我们才这样做,然而我觉得再也没脸上学。就离家出走。 + +**老威**:这是你最早的流浪? + +**王响**:对。兜里揣了一块钱,那是我一分、两分,积了大半年的成果。还有两本连环画,《西游记》和《在人间》,《人间三部曲》之二。我爬汽车,到过四川北部的三台、盐亭、中江。我曾经去河里帮人背沙背卵石,供修筑公路,一天能挣三毛钱。那时候的三毛钱,很管用。我还到烟厂为烟叶上焦油,一口黑糊糊的大锅,围着十几个打零工的孩子,都左手拿烟叶,右手持碗从锅里舀粘稠的浆汤浇下去,晚上就睡烟草堆。我唯一的娱乐就是看随身的两本连环画。别的孩子的梦想都是当解放军,开飞机,开大炮,只有我,迷上了连环画里的高尔基。稍微长大些后,我又到农村给当知青的哥哥煮饭。在哥哥的薰陶下,读了一本文革前出版的《高尔基中短篇小说集》,其中《伊则尔吉老婆子》里,有两篇寓言故事,一是《鹰之歌》,另外一篇名字忘了,但印象深刻,是一个叫丹柯的英雄青年从胸内抓出自己燃烧的心脏,当火炬高举着,率领在森林里迷路的人们走了出来。这两篇浪漫主义作品令我激动了一年多,觉得献身文学是非常崇高的事。这期间,我又从哥哥那里出逃了两次,到处爬车。 + +**老威**:你一再提到高尔基,难道除了这个无产阶级作家,其它作品就没有给你影响? + +**王响**:知青里流传着许多手抄本小说,我哥一窜队,我就偷着看。《第二次握手》、《在社会档案里》、《塔里的女人》我都看得废寝忘食。我看《少女之心》是 72 年回成都的时候。由于我哥的犯禁小说我基本上都看了,所以语文功底比一般上完小学的孩子扎实,我小学只读了一年,停学五年,就直接上了初中。刚入课堂,我省略号不知道打几点,我总是打整整一排省略号,因为我总是觉得文章写不完,有很多意思没包括进去。好了,扯远了。嗯,我是上初中读到《少女之心》的,它是隔壁一个失学少年借给我的,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曼娜回忆录》。我躺在床上,放下帐子,看得上气不接下气,即舒服又意犹未尽。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本性爱教科书,可那诗情画意中的幽会与交合令人一阵阵地颤栗!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莫名其妙地亢奋,下意识地乜视班上的漂亮女生,她们也和曼娜一样成熟了。从这本禁书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性爱除了其它书中描写的拥抱、接吻与正面交合外,还有那么美妙、繁复的前戏和事后的满足,还有男在下、女在上的游戏。 + +**老威**:这时你还记得高尔基和其它作家给予你的道德教育吗? + +**王响**:全被扫得干干净净。要知道,我还是个 14 岁的孩子啊。 + +**老威**:这很危险。 + +**王响**:对。它诱使我在同女生的交往中,有了强烈的性联想。不过,没有几天就开始“扫黄”了,那时的“扫黄”就是收缴手抄本。小说,文革前的诗歌和爱情歌曲,俄罗斯爱情民歌,港台歌曲,都在收缴之例。借给我《曼娜回忆录》的那个失学少年被抓了。游了街,脖子上挂着黑牌,上写“传播《少女之心》犯”,他被送去劳教了。我担惊受怕了几天,就外出流窜了,我怕他把我咬出来。 + +**老威**:我看你是属免子的,撞见危险的信号就逃,你的流浪习性就是这样养成的? + +**王响**:差不多。似乎每次逃跑都在改变我的人生。 + +**老威**:有没有不逃的时候? + +**王响**:有逃不掉的时候。比如文革后期,我传抄、张贴《总理遗嘱》,被莫名其妙关了两年。这事我给你说起过。别人传抄、张贴东西都有社会目的,就我这傻瓜,天生养成了这么个传播“谣言”的习惯。那年我 18 岁,刚刚够格就进去了。我还到过劳改监狱,那儿关了许多反革命,还有一个是国民党《扫荡报》的记者,已劳改了几十年,反动弯子还没转过来。我就是在里面跟一个老和尚学会吹箫的,他说他教了十几个徒弟,只有我敢在吹法上欺师灭祖,因此能成大器。虽然至今我不晓得自己成大器没有,可我的确靠这管箫在流浪途中混了不少饭钱。我到大使馆去吹过,也出过黑磁带,也险些成为一个著名酒吧的职业吹手,只因我有一次带了十几个朋友去白玩白喝,老板发牢骚,我才罢吹的。你看,我又扯远了。我这是典型的流浪汉,走到哪儿黑在哪儿歇,说话也一样。我在牢里除了劳动,就是吹箫;除了吹箫,就是在操场内兜圈子,越走越快,一天要走好几十圈;自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东西,你尽管走,一直走下去,就感觉不到是在监狱里。而吹箫是练丹田之气的,我坐牢两年,筋骨和内气都练了,并且随心所欲地想象比在外面还要深远,这是一种最为愉快的流浪方式。比如我的和尚师傅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问:“为啥不如肉?”师傅答:“肉就是整个身体。你只有把整个身体当成一管箫,才能练好这根竹箫。”我又问:“肉箫和竹箫的区别呢?”师傅答:“竹箫是一气到底,肉箫则分吟、唱、啸。我再问:“何为吟?”师傅答:“古有《吟之十二法》,深吟、浅吟、显吟、暗吟……以此类推,有《唱之十二法》与《啸之十二法》。”这种对话你们门外汉或许不明白,但它已使我的脚迹上溯到历史之外。你记得“响遏行云”这个成语吧?它讲的就是一个名扬天下的大歌星慕名去深山拜隐者为师的故事。这个隐者在大歌星跪了三天三夜之后,点头收其为徒,可又只教他爬山、砍柴,把他当作苦力使唤。他忍气吞声了三年,总以为师傅能突发慈悲,教他一些出奇制胜的技法。然而,这徒有虚名的隐者象哑巴一样,三年不吭一声。大歌星悲怨交集,再也不愿忍受这种野人般的学艺生涯,终于不辞而别。他飞奔下山,连翻几道坡,也不觉得气紧,就加快步子,他太想念过去被万众崇拜的世俗活法了。 + +正当他已翻过十几道山梁,脚力稍缓时,倏然,当顶炸响了一个巨雷,他下意识地抬头,见晴空灿烂,而雷声还在滚滚而来,四山回应,连天边的白云也被遏制不动了。他恍然大悟,转身就朝回跑,当重归师门时,他的师傅已经杳无踪迹。 + +“师傅,我错了!”他大喊道,泪如雨下。而回答他的是一个比雷声更空洞的声音:“去吧,为师已教过你了。” + +**老威**:你的经历的确不凡,你坐现代的牢,却通过你的和尚师傅流浪到了古代,甚至古代之外。在这一生中,你的吹箫师傅对你影响最大吧? + +**王响**:我再也没见过他,一恍 20 多年了!有时,我真有点怀疑自己的经历,这老和尚存在过吗?是否是我的一种幻觉?但我的箫声还在。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比我师傅实在的人。这人是 57 年反右时判的刑,反革命罪,无期徒刑。由于坐牢坐成老资格,再加上懂点医,就成了队里的卫生员。你可能不清楚,牢里的油晕很缺乏,更别说大鱼大肉了。按规定,一个星期吃两回肉,有时是辣椒回锅肉,一人一瓢,当然辣椒占大半;有时是莲花白炒肉,肉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小砣。我讲的这人姓杨,当时 65 岁。每次吃肉时,他都厚着老脸,让犯人组长给他多分肥一点的,而后,他端起肉钵回到卫生室,关上门,点燃酒精灯,把挑选出的肥肉片或肥肉砣放在灯火上炼油。他只能炼出很少的一点油,他把这辛辛苦苦得来的猪油一滴滴刮进一个瓶子,才端起碗,把剩下的油渣和菜吃掉,还舔碗。 + +**老威**:这人也够深谋远虑的,万一断了肉,他还有油解痨。 + +**王响**:你错了,他把这三个月才能攒满的一小瓶化猪油 (大约三两多吧) 捎给他母亲,几十年都这样。当时他妈快满 90 岁了,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 +**老威**:这是圣人啊! + +**王响**:不错,“三尺之外,必有圣贤”,这是孔夫子说的吧? + +**老威**:没印象。唉,你在牢里收获可真大,出来之后能适应吗? + +**王响**:相当于从传统回到现代。以后,我又当过汽车司机,去的地方越多,文学的情结越淡。 + +**老威**:这就怪了,经历是搞文学的本钱啊。不过,我听了这么久,也没听到一个完整的流浪汉故事。 + +**王响**:走之前和走之后有故事。在路上的故事肯定有,但比走路精彩的不多。我这个人,也许开始流浪的时候,有很明确的功利目的,可当我豪情满怀地走在正道上,路旁突然窜出一条疯狗,咬我屁股一口就跑;我的天性受不得气,就去撵这条狗,欲除掉而后快。然而,过了一会儿,狗不见了,我却找不到回去的道,只有照一种惯性走下去。不料路旁又窜出一条疯狗……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狗咬人,人追狗的戏,我离自己最初的正道越来越远。 + +**老威**:这就是你的流浪故事? + +**王响**:对,那狗就是命运吧。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21.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21.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29a2fd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21.md @@ -0,0 +1,160 @@ +# 盲流艺人王六顺 + +采访缘起: + +王六顺,按民间的说法,这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32岁,大庆人氏。此公喜欢挎一像机,在京城文化艺术圈中穿梭,天长日久的熏陶,使之成为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人物。 + +王六顺照了许多上好的人头,其中的神品,第一数我,第二数老周。影像本是虚幻之物,但老王的确用这虚幻之物搞得我俩兴奋莫名,平添了几分自恋。 + +王六顺好激动,说话经常不上档次,但嗓门亮,能把一首首烂歌唱得情意绵绵,像石油里泡出来的校园歌手。只有在我这把箫的引诱下,他方露出叫驴本色,令听众猛吃一惊。我也猛吃一惊,原来我竟同一头驴子厮混了个把月! + +2001年开春,我在京逗留月余,其间亲密接触了无数思想精英,可文化水平却在直线下降。3月24日午后,离京前夕,与王六顺等人共谋录制《喊魂》,方恍然明白什么是“自恋使人愚蠢”。王六顺,亲爱的盲流,鸦片烟,马屁精,不学无术,乱插嘴的鹅,让我变成蠢货的就是你吗?(王:王六顺;威:老威)威:你又喝高了。 + +**王**:我就半杯啤酒的量,今天为了和你做《喊魂》,豁出去灌了一两多二锅头。这劳动人民的酒劲大,一下子就把我撂倒了,再被你的箫声一勾,我差点吐。 + +**威**:你是一半喊魂,一半喊酒。 + +**王**:还有一半叫老娘,整个身体烂泥一样往下淌,受不了。这是一种气场,你一唤“顺”,我满头满脸轰隆一下就湿了,不知是汗还是泪。你看咱王六顺多崇高,都这样了,还绷起一根筋做艺术。我是扛到最后才失去知觉的,你呢? + +**威**:我多坚持了半个钟头,弄另外一段。都成行尸走肉了,老梁还不断用鼓、用琴刺激我,赵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我不知道我与她的声音纠缠了多久,总之,我在现场睡着了,箫还抵着嘴唇,一副挺敬业的外表。 + +**王**:我俩都沾酒醉。 + +**威**:别把我和你扯在一块。魂喊成这样,怪酒没用,还是挖挖自己的思想根源:浅薄、滥情、文化低,就凭一幅天生的驴嗓子在世上混。 + +**王**:我浅薄?!我文化低?!咱老王好歹做过文化局的干部,哪像你,考四次大学都落榜,第五次走后门,靠姐们推荐去上了,还被开除。嘿,甭以为出了一厚本《底层》就成他妈的学者了。这几天,我借捧场之机,早把你的底牌摸清:骰子摇来摇去,响动再大也不过幺二三,气粗个啥呀? + +**威**:你与赌徒老周勾结紧密,当然把我的点子摸清了,现在轮到我摸你的。 + +**王**:你随便摸。 + +**威**:不敢。先从这张旧照下手吧。 + +**王**:这是离开大庆时拍的,不算旧照,翻黄效果是我有意弄的,咋样,历史一下子就倒退逑了吧?这条铁路,还是王铁人时代建的,如今成了文物,枕木都长青苔了。那天傍晚,我拎个相机打这儿路过,麻雀在肩头飞,突然,荒凉中冒出个道岔工,蓝帽子、蓝工装、解放牌胶鞋,手提马灯,像王铁人他家的农村亲戚。嘿,闹鬼了,我双眼一亮,觉得历史转折的重大关头降临,于是花言巧语换下这老哥的时装,穿戴登场——一幅不朽之作刹那诞生了,吓人一大跳吧,老威? + +**威**:不错,土得好,连放屁都充满油泥味。 + +**王**:马灯,憨笑,大肉脸,是不是老王家亲戚? + +**威**:不是,倒像刚学会腐败的村干部。如果你将来出摄影集,我建议用这张伪旧照做封面,配上小黑字:“我要沿着这条铁路走下去,到省城,到北京,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天黑不住店,刮风不躲闪,我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马灯。” + +**王**:这话不腐败,不过,就这么定。咱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活出人味儿,所以无论咋的都不能沿着这铁路再走回去,我讨厌石油,伊拉克、拉登、阿富汗,中东石油里面出暴君。 + +**威**:家里人呢? + +**王**:老婆离了,就剩儿子让我牵挂,没办法,自由和家庭如同忠孝,不能两全。 + +**威**:外面的人对大庆的了解,至今仍是铁人王进喜的豪言壮语:“石油工人一声吼,大地也要抖三抖。”我上小学时,课本上就有这两句。后来时过境迁,这面工业战线的红旗同革命时期的许多文物一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今日的新新人类,大庆同外国差不多。 + +**王**:那我是外国人? + +**威**:毛和邓,还有现在的江,一朝天子一朝臣吧,几十年一过,给人的感觉还不如美国、俄国、欧洲近。听你的口气,还是有点恋旧? + +**王**:王铁人有两张风靡一时的照片,一张是井架上操杆的工作照,工装、鸭舌帽,标准的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自豪微笑,四人帮,或者反四人帮的一部文革后期电影,名字我忘了,就是根据这张照片进行主角造型的;还有一张是老王在大冷天赤手空拳跳下被冻住的泥浆坑,拼老命浑搅。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因此带动了无数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朝下跳,据说这是为赶时间出油献礼……感人么?不瞒你,咱老六就是在类似一个接一个的感人场面里长大成人的。成人的标志是啥呢?是用自己的脑子,而不是国家的脑子想问题,所以,那个时代大庆人也同全国人民一样,都住在简陋的幼儿园里,性功能是成熟了,会生儿育女了,但还跟孩子似的,被政治的阿姨一逗一吓,不是哭就是笑。我对摄影的兴趣肯定与王铁人的照片有关,那时照相机太珍贵,平常百姓家遇上太重大的事,诸如结婚、祝寿、老友重逢、全家福大团圆等,才盛装上相馆来一张纪念。我想铁人家再有名,也不至于配相机,钻井队更不可能在干活儿时捧个相机,直到惊天动地的一瞬间,咔嚓。那么照片咋出的?肯定就是采访记者领了树典型的任务下去,经过精心设计拍摄的。包括大寨陈永贵,老农民当副总理,他的发迹也靠记者拍的剧照,高举锄头修梯田,缠头毛巾和土袄都是新崭崭的,谁敢怀疑他们的表演?反革命。老威,出门造个坑朝下跳吧,多蹦达几回,我的王铁人就是你了。 + +**威**:我愿意做你的戏子,反正我最好的照片是你拍的。 + +**王**:我不搞造型,我的长处是抓拍。 + +**威**:你抓拍男人,对女人嘛,你专攻造型。这墙上,侧着身子的,戴苏联红军帽的,脸藏在竹帘后的。扬下巴的这张挺别扭,你费了不少苦心去掰她的脸吧? + +**王**:像册里还有,上不了像册的,就全堆在床下,要饱眼福,你一天一夜翻不完,天下女人都好这壶。 + +**威**:这种造型照,影楼水平吧,高一点,奶油小生肖全的水平。你的才华不在这儿,老王。一个色迷迷的死憋的单身汉,见着文化女性,眼睛里都喷火,自然影响审美。如果进一步引诱上床,恐怕连审美期待也没有了。 + +**王**:咋话题越来越下流,老威同志?告诉你,我对摄影是非常严肃的,那是一种特高级的境界。 + +**威**:太自恋了吧。 + +**王**:还是这语气!当然我马上驳不倒你,这屋里的女人照不够震撼,但我经历过震撼,你信不信? + +**威**:你记录了么? + +**王**:记录了,但没留下来。有次拍一位摇滚女孩,浅黑色的皮肤,卷毛,据说是从青海大草原来的,崇拜诗人昌耀。第一次见面我就被镇住了,她即兴摇滚了两首昌耀的诗,其中有“我们的婆母依旧要腌制过冬的咸菜,我们的胎儿依旧要在血光中临盆”之类。 + +**威**:这是昌耀的早期作品,晚期更耀更精彩些…… + +**王**:当然,晚期他得癌,不愿窝囊地死去,就跳楼自杀了,这比任何诗都精彩。老一辈的中国文人,最讲究逆来顺受,很少这么有尊严的。那女孩人不大,开口就唱这个,我能不对她产生好感吗?哪怕她不会王洛宾,不会青海的《花儿》也不碍事,艺术这东西,就一种感觉,我想都没多想,就为她拍了很多张照片。我的手快,没找到感觉时,就喜欢机械地按快门,照片不能修改,不像油画。当然好的油画也不能修改,这就是说,艺术是浪费出来的。我拎一像机到北京,就是打定主意浪费来了,哪天把过去积蓄的老本挥霍光,我就成名了。我知道这女孩身上能出好东西,没被污染的东西,但要快,抓紧时机,赶在她成名成家之前。一旦她学会跟风媚俗,挑逗大众,就不值几个钱了。我不是她情夫,虽然关系偶尔暧昧,也不能昼夜把镜头瞄准这种变数很大的货色。 + +**威**:别绕弯儿,你和她咋了? + +**王**:拍照片。有家时尚杂志的美编盯上了她,对于边远地区来闯天下的女孩,这可是绽露头角的良机。她借了很多套花花绿绿的时装,自己找个背静的公园,有水有树有假山的那种地方约我。艳阳高照,还有啥说的,高一张低一张地浪费呗。 + +拍了一上午,没有兴奋点,她载歌载舞地挺开朗,我却越来越压抑,为了避免不欢而散,我提议就地用午餐。我边啃面包边盯她,他妈的,这脸描得太花了,你演给谁看呢?你干吗要用衣服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自己呢?!连腿都弄得香喷喷的,像商店里卖的假腿,没一点肉味!这就是模特,还没嘴里的面包有味道。我肚子里就这样骂了一阵,突然来了情绪,一把将她抡起来,二话不说就拍。我像一头狼,一会儿扯掉她的袖子、裤腿,一会儿扒下她的衣领,“露一点!再露一点!”我大呼小叫,“肩头,半边奶!”她还没反应,我又扑过去撕衣服,“别动,我要干了!”这就叫“状态”,老兄。我在她身上耗了多少胶卷,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卷,相当于最后的晚餐。我神了,被钉上十字架了。“他妈的绝对封面!”我边拍边吼,神经末稍一颤,下面就出湿漉漉的感觉。“绝对封面!”我起码叫了几百声“绝对封面”,从镜头里射出的那股气,那股精,绝对把女孩也搞兴奋了,她哪见过这种抢劫风格的摄影。于是我俩很配合,后来不用我动手,她自己就做动作、扒衣服,还哎哎地叫。她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都美到荒诞的地步。游人全被我们惊动了,先是一个几个,后来我充血的眼里黑压压一片,保安也来了,警察也来了,警察的帽子后头,练气功的老头老太太在收拾家伙,准备逃跑,这一切,全都进入了我的视线,成了背景。我疯狂地按快门,在假山上下跑,俯冲着拍,冲锋着拍,驴打滚、跪、躺、单臂前伸、撩开裙子朝上、脚丫子遮镜头、入裆……我做了无数惊险动作,按了几百下快门还止不住,女孩都累瘫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了,我还在抽风,直到一根变形的捅破天的大警棍横在眼前,我还叫:“绝对封面!”我抠开后盖,哗地一声拉出胶卷,举在头顶看效果,耳边却炸一声惊叫:“王六顺!你干啥呢?!”我愣住了,但已晚了。这是一场谋杀,“绝对封面”毁于一旦,特别是隔在镜头和女孩之间的警棍,弄不好,要进入摄影史。完了,周围被我们刺激起来的人民群众,执意请我们去派出所的保安和警察,完了;还有不干白不干的封面女孩和单身汉王六顺,全完了。 + +**威**:精彩精彩。 + +**王**:关键时刻我咋就早泄哩? + +**威**:泄得好,这一泄,把摄影史刷新了。你想想,世界上一流照片多如牛毛,每张后面似乎都藏有煽情故事,你这一张,全盖,就一曝光的胶卷与传说中的抽风摄影师。 + +**王**:京城名嘴冯小哲也这么说。但我不可能扛一废胶卷到处参展,并在展出现场重复一百遍这故事吧? + +**威**:俗。你刚才还超越常识呢,一泡尿又落入俗套了。 + +**王**:客气啦!这是艺术家鑫的口头禅,好事坏事全“客气啦”,命中注定留不下传世之作,也客气啦。寻我的开心,老威?太客气啦。 + +**威**:我的确开心。还有啥更客气的事? + +**王**:没有。 + +**威**:鑫揭发你拍过法轮功。 + +**王**:我还拍过李洪志,你信不信? + +**威**:无风不起浪嘛。 + +**王**:那天没风,但也起了大浪,怪谁呢?孩子和她姥姥从大庆来,嚷着要瞻仰天安门,我只好陪着去。天气真好,我挎着相机,给孩子和她姥姥拍照。背景都是最大众化的,天安门城楼、纪念碑、人民大会堂,从文革到现在,几辈人都兴这么拍,我也翻不出啥新来,只要她们高兴就行。其实我知道,自从李洪志在海外发表《忍无可忍》的元旦文告之后,广场特别敏感,坐出租车,司机也会告诉你,别在那儿停留太久,更别东瞅西溜,手也尽量别朝怀里伸,当心出事。特别是我这种长相不伦不类的东西,一出场就引人注目,我来北京这么久,一直回避那地方,太革命太历史太传奇太他妈的客气啦…… + +**威**:据说广场上平均四块地砖就站一个警察? + +**王**:我当时没看出来,我只顾享受天伦之乐。因为是周末下午,人还不少,孩子摆姿势摆疯了,我呢,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跑。唉,我要是永远被她牵着,那天就不会出事了,可偏偏在我拍女儿的时候,镜头里嵌进“法轮大法”四个字。我抬起头,前方喧闹起来,人头像从地砖里拱出,层层朝纪念碑方向涌动。我分明看见有人奋力高举“法轮大法”、“最后圆满”两条横幅,我的肩头被从四面八方扑过去的便衣撞了很多次。我突然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向前钻。我已听不见女儿的惊叫,她姥姥拉扯我,我一下子就甩开她了,两眼发直地猛跑。我人高腿长,刹时就超前冲到离法轮功几米远,警察吹哨,呼喊,挥警棍,人们抱头鼠窜,我却与他们逆向而进。我已经不是老六,如果是现在坐你面前的正常的老六,肯定挟起女儿,再拽上她姥姥就逃。我他妈太不负责了,端着像机,像扫射子弹一样嚓嚓嚓地拍,我伸、拉、全景、特写,变换着角度,嘴里还念念有词:“绝对历史!他妈的,绝对时代!”嘿,老威,来电了,我的心就在像机里,嘣嘣嘣的,那阳光,哗!一下来一大片!太时代了,那光像绸子一样,一闪一闪的,警察在我的镜头里抓法轮功,有个老太太跌下地,还爬起来笑,警察拦腰一抱她就走了。“法轮大法”的横幅躺在地下,被践踏着,还有钢盔,在镜头里像玳瑁,一束光打下来,那来自宇宙的力度!关键的几秒钟,人的一生,有时就这几秒钟管用,没文化,没思考,咱老六来电了,干! + +**威**:我都听得来电了,一鸣惊人啊。 + +**王**:你也忘了故事发生在啥地方?说来话长,我当时的高烧也就发了几秒钟。刚拍完一卷,还没盖镜头,斜刺里就杀出三位便衣,为首的一个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厉声喝令:“交出来!”我又一哆嗦,这回不是来电,而是被吓的。四周全是警察,十几个法轮功分子已被拽往不远处的大面包车。“你交不交?!”便衣又吼,那声音太狠,你我这种人从来想象不出那种狠法。我瘫了,急忙认罪:“我错了,我拉胶卷……”“不是胶卷,是像机!拿过来!”他们开抢。我只好拱手相送。那可是七千多块钱啊,有啥法子?宁愿钱吃亏,不愿人遭罪嘛。我以为交出像机就没事了。“跟我们走。”警察又命令。 + +**威**:你关了几天? + +王;我溜了。 + +**威**:在便衣的眼皮底?你可真有两下。 + +**王**:警察架着我没走几步,身后又骚动了,“法轮功在那儿!”有几个声音同时喊。警察们立即丢下我,扭身去抓新一轮敌人,我随着惯性一回头,卫士们已同几个老弱病残者斗成一团。又一辆警车开过来,法轮功被押上去,其中一位还突然转体,正面向外,对大家挥手致意。“这镜头太有价值了,”我想,“可惜没法拍了。”这时孩子她们找来了,“还不快跑。”她姥姥说,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溜了。 + +**威**:胶卷没收,像机该要回来嘛。 + +**王**:我不是法轮功,我不想坐牢。 + +**威**:警察是有意吞你像机吧? + +**王**:也没辙。我刚才说了,咱老王注定留不下传世之作,咋样,还开心吗? + +**威**:没法开心。 + +**王**:我是容易一下子被点着的那种人,事后,还是后怕。我害怕死,害怕血腥和暴力,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比如一听说哪里出了车祸,就热血沸腾地想去看,不是一般的围观,而是把头埋到车轮下面,近距离盯住血,盯住破碎的肢体、脑浆和骨头渣子,甚至想舔一舔,认认那种味。然后,许多天,总是梦着那情景,那漂亮的女孩之死,感到怕,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我不认为法轮功怎样高明,但还是被那种极端的碰撞镇住了。我看见过一幅自焚的照片,人已烧焦得面目全非,可还盘着腿,双拳抱在胸腹,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法轮功分子以如此方式“圆满”?我弄不懂,我没有缘分拍这种高级的状态,引诱人去接近、去记录的状态。 + +**威**:我有个诗人朋友叫阿曲强巴,搞过民运,坐过牢,现在推销阴宅,就是墓地。 + +他经常在与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向大活人推销墓地。他说这世界的大趋势是死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所以只有阴宅是永远看涨的股票,稳赚不赔。 + +**王**:你的意思? + +**威**:你要认识死亡,就跟他倒阴宅去。 + +**王**:我千里迢迢从大庆赶到北京,就为了干这个? + +**威**:北京的开销挺大,拍照片开销就更大。你要艺术和挣钱都兼顾的话…… + +**王**:咱老王能挣钱,在大庆,还开过夜总会。我一旦热爱上摇滚,就把崔健请到大庆演唱,那可是石油城破天荒的头等盛事,轰动得一塌糊涂。咋样,够劲吧? + +不是呼风唤雨的地头蛇,能干成这个?嘿,没意思,生意做得顶破天,也没有艺术家那种,那种自我感觉。比如老崔,平常人挺温和,可在音乐中,总在与啥看不见的东西较劲,虽然歌词明明白白,但肯定有另一种东西,我说不上来,我为他赔了四十万,也值。 + +**威**:咋会赔呢?崔健应该火爆嘛。 + +**王**:当然火爆。开演之前,我做梦都激动,我要改写大庆自王铁人以来的精神史,制造了传奇还能趁机赚一把,你说谁撞上这类好事不晕彩?唉,怪只怪我对工人阶级的热情估计不足,演唱会那晚,票只卖出去几百张,然而石油工人的后代们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演出还没开始,混票和翻墙进去的就占大半,等到台上乐器一响,崔健那万众熟悉的破喉咙出头一声,人民就急了。大庆这地盘,下岗职工多如牛毛,生存都成问题,哪有闲钱听摇滚?再说老毛时期,上面下来的慰问团一泼接一泼,歌舞都免费,老崔不免费,不是瞧不起大伙吗?110、交通、消防、武警全调来,拉成几道防线,管屁用,上万人一齐喊“崔健!一二三!!”撞大门,没几个回合,门就倒了。大伙像破城的义军,欢呼着进入,整个场子满满的,开了锅。我这演唱会功臣一下子就被卷入漩涡中央,胡乱扑腾才稳住阵脚,鞋被踩掉一只。早知这样,还不如统统发招待券。唉,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场面真可怕。 + +**威**:后来呢? + +**王**:我赔了血本,与崔健成了朋友。再后来,就回到刚才那张“旧照”,咱老王拎着像机单身闯北京来了。感谢上帝派崔健砸了我的饭碗,看来以后有啥造化,也得由他老人家说了算。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03-22.md b/pages/corpse-walker/s03/03-22.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6132c7a --- /dev/null +++ b/pages/corpse-walker/s03/03-22.md @@ -0,0 +1,60 @@ +# 藏书家冉云飞 + +采访缘起: + +冉云飞来自乌江中游的酉阳县,是土家族,一个边远少数民族的后代千里迢迢来到成都,做了蜀中才子,且藏书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汉人都多,当然稀罕。 + +我与冉云飞来往多,晓得他善于自吹自擂,因此在这次采访中显得被动。他首先就谈到小时候的苦,大意是挨扳子多,受表扬少,我暗自醒悟他的自恋源于童年。 + +冉云飞爱收旧书,一次我将多余的擦便草纸画些古怪符号,送他收藏,他也瞪着眼睛辩认了半天。他害怕被人告密,所以撰写《中国告密史》,殊不知告密也是一个人的隐私 (法律是保护隐私权的),它比嫖妓、卖淫、颠覆国家、贪污受贿更无法公开。 + +诗人石光华把杀父、夺妻、断财路、揭老底列为人的四大罪,前三项冉云飞没能力做,于是借藏书之机,坏人名声。 + +**老威**:我单刀直入,你为什么喜欢读书? + +**冉云飞**:小时家穷,时常“吃不饱,穿不暖”。后来在读忆苦思甜课文时,就觉得像在说自己。于是就骂粗话,改编成下流顺口溜:“吃个,穿个卵;饿死你,我不管”。因此老师就让我在讲台上“表演”双手抬平打直举扫帚的“硬”功,以示惩罚,好在还没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家乡落后,啥都落后,你说日怪不日怪?连去年才通的电都忍不住要落后,白天来电,晚上不来电。更日怪的是,自从上小学起,我受到的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之类画饼充饥式的幸福美好生活的预告。但哪里实现了呢?五岁那年,家中的堂屋被村里拿来当作村小的教室,来了一位叫廖太良的工办老师,我也跟着那些上学的小孩子“哇啦哇啦”乱叫,瞎起哄,因为我既不做作业,也不背课文,算不得正规学生。每到晌午,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去偷吃廖老师正在煮的白米饭,而我偷吃的米饭时常是半生不熟的,吃了就去跑毛坑 (厕所),得了一个“子炮”(小时玩的一种后一颗子弹塞进去前一颗子弹被弹出的游戏,子弹是用红木儿树结的籽做的) 的绰号。气愤不过的廖老师干脆就骂我是“造粪机”,我就回喊他为“廖大娘”,以示羞辱。 + +母亲狠狠地教训了我。我就问,要啷个才吃得到白米饭?母亲说,要好好读书——母亲还不知那时读书是没有用的。于是母亲就将自己几次淋着瓢泼大雨 (只有如此才不出工) 去挖的麻芋子 (学名“半夏”) 拿去卖,得了两元钱,就给我了了个名。气愤的廖老师自然不收我,就只好到离家五里地的完小念书,一读就还喜欢。再加上天天都梦想吃白米饭,所以就一直读。我的境界明显比高玉宝差,高玉宝说,我要读书。我只说,要吃白米饭。当然待遇也不能跟他比,譬如没人让我给他们做忆若思甜报告。更重要的是,时代不同了,他生在旧社会,我生在新社会,我去向谁控诉?自己又饿得要命,只恨没生在旧社会,否则现在好歹还可以给下一代作点报告。后来,结识了莽汉诗人二毛,他有首诗叫《在旧社会》,完全是高级忆苦思甜报告,“在旧社会,人们身上的血只够跑百把米/在旧社会,女人身上长不出乳房。”狗日的二毛,她歹毒,比高玉宝控诉的旧社会还要坏一百倍,但他究竟不是高玉宝。我至今也没搞懂是啥原因,不把二毛弄去搞政治思想工作。我想我有向上级举报人才的义务,可是没人理我。我吃白米饭的“理想”,后来才知道,古人早已说过,算不得我的发明。他们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他们不同,他们是古人,他们放的屁都要古雅些。因此你的问题应该是,我为什么喜欢吃白米饭? + +**老威**:你很怪,收藏这么多书,大概有两万多册吧。又喜欢读书,但你对书的态度却很调侃? + +**冉云飞**:有点夸张的人进了我的屋子就说,哇,你这么多书啊?我说这并没什么,就像你走进一个屠夫的家,看到他家里到处都摆满了亮晃晃的杀猪刀,总共有几百把,你奇怪吗?你会称他是藏刀家,还是屠夫?也许你接着就会说,你看人家疱丁解牛,一把刀就足以应付裕如了。我说,是的,钱钟书不是吗,学识渊博,但别人家里并不堆许多书;老威你不是吗?你目中无书,不也照样写大气磅薄、才华横溢的诗篇吗?一个杀猪的屠夫,摆那么多把刀干什么?还不是自己底气不足,手艺孬,猪杀得不利落,为自己壮胆压阵脚罢了。也就是说,屠夫对没有值得你羡慕的资本和理由。你可心说,我没见过这样形式主义的屠夫。但是我要说,是的,如同你或许没见过像我这样形式主义的读书人一样,因此经常有人问,你这么多书,读得完吗?我真是无言以对。的确,真正的屠夫有几个是形式主义者呢?真正的天才又有几个是靠满屋子的书来给自己拿脸的呢?所以,你应该怜悯我而不是采访我。 + +**老威**:你这么多书,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写作时怎么查找? + +**冉云飞**:老威,你很鬼。你在引诱我批评政府的知识分子政策,这我可不干,我一贯立场坚定,而且——正确。尽管我现在住房仍很隘湫——不是“挨球”(读音要正确,这也是个立场问题)——但我相信曙光在前头。你说没有这词汇,是我生造的,应该是湫 (jiao) 隘,读湫 (qiu) 时就不与“隘”字组合。哎呀,老威,大势不好,看来你今天认真了?说实话,我的书这么横七竖八的,实在是迫不得已。但我可以马上给你换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水至清则无鱼。但更实在说法是,我就是喜欢混水摸鱼。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我一摸还十拿九稳,因此经常可以从书堆中“海底捞月”,并不影响干革命工作,更不影响当臭老九。 + +**老威**:别耍贫嘴了,来点正经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买书藏书的? + +**再云飞**:我刚才说的是“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指作家刘恒新近创作的同名小说——老威注)。守着一堆破书,还乐呵呵地跟你说怪话,和张大民差不多吧。我读高中的小县城,书籍很少,钱比书更少,因此从大学开始才买书。大学时,我享受的是系上优等助学金,虽然不够吃饭,但至今感谢纳税人。我不爱听课,听不得有些老师在讲台上“坑蒙拐骗”,天天钻图书馆看些与中文系功课无关的东西,如很累人的康德、黑格尔,乃至大爆炸宇宙理论等等,自然得不到奖学金。我有一个坏习惯,一看书就喜欢在上面勾勾划划,有时还搞些眉批、旁批,往往都是些“搞球不懂”、“狗屁不通”之类,反映出我看书爱走极端。前一名句说明我知浅薄,又看不得别人学问比我高深,实足心理有病,嫉妒成性;后一句说明我有痞子倾向,匪性难移,尽管现在已经被文化骟掉了大半。家里面寄的一点零花钱,除了帮助吃饭,添置一点衣物外,看到好书,也只好兴叹而已。于是我就去勤工俭学,给系上各年级的学生分发报纸,每月可挣八元钱。别小看它,可买多少本书,我不是统计学家,没算计过,但肯定不比现在一百元所购的书少。那时,学校天天有演讲会,人人都委身于让人头大的哲学、美学,于是哲学、美学书籍摆了我一床,直到把蚊掀破,不知有多少。但是搞懂了的很少。 + +**老威**: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只能算是“搞球不懂,狗屁不通”。 + +**冉云飞**:老威,你真是明察秋毫。老威:你收的书说得好听一点,是品种繁多;说得不好听,就是杂乱无章。你好像并没有搞一般藏书家那样的专题收藏? + +**冉云飞**:的确,只要是有意思的东西我都想收,举凡政治、经济、文化、法律、军事、哲学、科学,以及其它不能归类的诸方面,靡不搜罗,无所不网。但也并不是无所选择,比如高等代数,英文之外的其它外文文种,我是不收的,我没有那些附庸风雅的人神经健全,完全搞不懂的东西,弄到屋里来堆起,实在是对自己智商的讽刺与无谓的考验。 + +一般说来,我不会像古代藏书家,譬如黄丕烈、陆沁源那样为获得一本好书,找朋友雅聚,或者焚香祝祷,或者专写藏书跋文以记载其来历。不是没有这雅兴,而是没有这时间。当然特殊情况下,我也会像他们那样玩乐一番的。事实上,每次看书,我都有专门的书帐和简约的藏书说明文字,以记录其来龙去脉,以志当时得书的心情,以什么样的价格从什么人手中获得。只不过少了许多繁文缛节。当然,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专题收藏,只是这种收藏都与我的研究和写作有关。比如几年前,我就曾打算花十年的时间,读完二十四史及其它诸多野史笔记,以便钩稽出其间的告密史料,撰写一本名为《中国告密史》的书。因而我至今收集的检举、揭发、诬告、诽谤、奏折、坦白书、悔过书、具保书、交心材料、间谋案例等,实物已达几十件之多。从卧底的线人,从崇奸婆的钩钩,各色人等,无不联袂来到我的藏书里“演出”。比如前几天就还在浣花溪的四川文物市场,收到五十年代关于成都的“敌特”蔡文敏、田少卿等人一系列群众对他们的告发材料、坦白书、悔过书、具保书等完好的实物,同时还收到一整本记录完整的《灌县青龙乡土改笔记》(第一集,1951.11.31—1952.1.21),笔录人为刘全任,记录之详细,举凡镇反、土改包括清算地主恶霸敌特之类的检举揭发材料应有尽有,大有档案文献之功效。另外,曾收到西南民族学院教育工会,吸收工会会员时让入会者范瑞玲写的“交心材料”及其档案实物。交心材料是很十足的国特色,可名之曰“自告其密”,他国是很少有的,这是法律系统中的“有罪类推”和“无罪推定”的较量与区别。告密史的研究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道德谴责,而是制度文化思想史的研究,是炮轰专制制度的有力弹药。 + +**老威**:我看到你墙上贴有有关教育的“毛主席语录”和奖给“学毛著积极分子”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奖状,好像你对“文革”的物品也在着意搜求。你收这些东西的动机何在? + +**冉云飞**:现在的“文革”物品经过媒体的俗滥炒作,已成挣钱的一个热门行当,但并没有几个人像徐友渔这样训练有素的学者在进行认真研究。但我志不在此。我收的“文革”物品,大多与告密揭发、检讨和教育的材料有关,因为这些都是我的研究范围,你就可以看出我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收藏者,所谓藏而用之的人。因为我最近正在写作一部长达三十几万字的《教育要革命: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可以说,它是自从有现代意义上的教育以来,最全面、最深刻、最猛烈的批判当今中国教育的书,对当今的奴化教育、精神专制,进行了生猛的抨击。你刚才说的有关文革的教育资料,只不过是《教育要革命: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这本书要附的几十张有关教育的图片里,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这本书所附的图片中,将有各个年代有特色的教材课本、学生与老师奖状、学生毕业证包括学位证、学生训诫 (类同于学生手则)、老师的聘书、名校名师的罕见图片,使其在生猛批判现今教育弊端的同时,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 +**老威**:除了一些研究性和实用性的收茂外,你有那些趣味的藏品? + +**冉云飞**:有趣的当然不少,只有随举几例,否则说不胜说。先说英文藏书。比如我曾在二仙庵文物市场收到五种英文的黄色书。Erotica 有黄色、欲望的意思,其中有社会学者李银河在研究虐恋文化一书中,所附的一节《O 故事》(《Story of O》) 的英文全本,还有女性所写的黄色书籍精选本《女性所写的黄色书——从萨福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Erotica——Womens Writting from Sappho to Margaret atwood》),这些书籍背后都有“诚品书店”的售书标志,大抵是从台湾或香港的书店里流传进来的。我既收到过曾攀上世界七座高峰的美国探险家迪肯·贝斯的《第七座高峰》(《Seven Smmit》) 签名本赠书,也收到过 1925 在伦敦出版的英文毛边本 (uncut)《中国园林》(《Chinese Gardens》),还收到过上百种美国《国家地理》、《纽约客》、《出版周刊》之类的杂志,甚至包括图文并茂的美国文学和历史教科书,如四册《美国文学精华》(《Highlights of American literature》)、《自由的遗产——美国简史》(《Heritage of freedom——A brief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等等,不胜枚举。再说古典典籍。我曾收到清光绪年间,广德堂翻刻的顾嗣立秀野堂刻本《昌黎先生诗集注》四册,纸墨精良,雪白可人,字迹方整厚朴,铁划银钩,三色相套印刷。后因欲得 1929 年聚奎小学刊布的《白屋吴生诗集》,而易手给淘书斋老板蒋德森。易书之日,虽不忍,然亦无可如何。但还不至像清代著名藏书家钱廉益民说,去书之日,如亡国之君挥泪对宫娥。老蒋将《白屋吴生诗集》两册定价 400 元,我欲讲价,他不肯,无论如何不卖,只要我用《昌黎先生诗集注》四册换。后来我将是书换回。四川许多近现代人物的书籍,我已收得不少,颇成气候。对吴先生的东西更是久有罗致之志,并取得一点成果,因想将来如有余裕之时,欲作《四川近现代文化流变》一书,以阐发四川文化如何在当今不如往惜之因由。再者,吴先生的孙子吴泰龙先生曾是我的数学老师,某虽不才,数学尤糟,但师恩总是难忘的。听家乡师范学校的退休教师王可夫先生讲,吴芳吉先生的大儿子吴汉骥,曾收得众多吴芳吉先生的旧物,但多半已在“文革”中抄家时毁坏,令人扼腕。所以对此书,我是必欲得之而后快。只好把自己的颈脖伸给老蒋,心甘情愿地让其“猛宰”。 + +最让我高兴的是,收到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封疆大吏吴大徵写给另一位金石学家陈介祺的书信——《吴斋尺牍》线装五册 (完本为七册),我曾两次撰文谈该书,一次为《卖文搜书》(收入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拙著《阳光与玫瑰花的敌人》),另一次为《成都书林记》(收入大象出版社出版的拙著《手抄本的流亡》) 中写道:“其书写各体文字的高超能力,配以精美得无以复加的自制笺,简直是非比寻常的享受。就连为该书作跋并编辑《吴陈两家尺牍编年表》的明清史研究专家谢国桢先生在八十年代初期也说该书:‘久已编印行世,早已绝版。’(《文献》第 11 辑)”。像这样的书,一生得遇一次,已属有幸矣。 + +**老威**:我发觉说到古书的时候,你娃就故态复萌,古书的影子就在你身上频频进了,乐在其中。你曾经分别为两位西方文学大师里尔克、博尔赫斯,撰写过两本国内第一种研究他们的学术评传——《尖锐的秋天:里尔克》、《陷阱里的先锋:博尔赫斯》,又作过明代散文家张岱所著的一本小型百科全书《夜航船》的校点工作,这两种东西是怎样古怪地集于一身的? + +**冉云飞**:说到古书,我收藏的许多好书还来不及给你细说,否则你的采访就会没完没了。说句实话,这两方面,我做得都并不完美,留下的遗憾不少。但我这人喜欢挑战,别人没做过的东西,我就喜欢;别人已做过的,我就喜欢走偏锋。如研究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对人的摧残伤害,我的研究就是从检讨和告密入手的,我比较喜欢出怪招。我不喜欢大家都争着去做同一件事,那就太抬举那件事了,比如全民经商或挣钱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挣钱也要找准自己的方式,就像打日本鬼子,不必都去肉搏,不得万不得已,不使这“绝招”。你说我将两种东西古怪地集于一身,我听得出来,你是在粉碎我,高级的说法叫做中西贯通,我自知无法做到,你小子损着呢。 + +**老威**:你曾得到过那些比较有名的人赠他人之书,或他们曾经收藏过的旧物?你自己的书也有流散之日,怎样安妥你这些“宝贝”? + +**冉云飞**:我收到过别人签名或用过的书,较出名的人计有:诗人流沙河送其同事的诗集《故园别》(上有签名);语言学家向楚收藏的顾实著《汉书艺文志讲疏》、章太炎翻译的线装两册《社会学》(二书上均有其印章);书法家李半黎收茂的《稚荃三十以前诗》(线装,上有其旁批);学者谢桃坊 (四川省社科院研究员) 为勉励他学生岳珍而送的,词学大师唐圭璋弟子王兆鹏所著的《张元干年谱》(上有其殷殷勉励学生语);学者白敦仁 (成都大学教授) 送人之《陈与义年谱》(上有签名);诗人钟鸣收藏的台版《郁达夫南洋随笔》(上有签名并盖章);学者陈力 (四川大学图书馆馆长) 送徐亮工的《四川大学图书馆善本书目》(上有签名);张大千结拜兄弟张目寒赠给川剧表演艺术家周企何的《蜀中纪游》(线装,封皮有毛笔签名并盖章。系藏书家李仁弟兄贻赠于我);诗人吴芳吉于 1920 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新群》杂志当编辑时所购的《丁尼生诗选》《Tennysons short poems》,上有其印章和题署。为书法家徐无闻先生弟子向黄兄贻赠于我);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苏青 1947 年 5 月 3 日赠送给陆品麟的《结婚十年》(上有其印章关签名,书后有受书者跋语,述得苏青赠书之由来);学者李思莼 (故前曾任四川文史馆馆员,系诗人戴望舒同学) 收藏的《察荃斋诗集》(线装,上有其印章) 等。说到书籍之聚散,我曾在书老板蒋德森处看到一套线装《楞严鸿科》,永历朝刻本,分提纲、阿、弥、陀、佛五册。永历朝气数之短暂,自不必说,该书于每册后面均刻有“祝我大明万万年”之类的东西,相当我们曾经猛喊的“万岁!万万岁”,但实际情况如何,就毋须再说了。一个国家如此,书籍何尝不是这样呢?关于书籍,一个人的控制能力是有限的,否则上述名位均可称为爱书之人,亦无法使子孙宝爱,他人珍惜,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不必去想它。何况我现在正是火力充足,创造力极好的时候,还想继续收藏,慢慢摩娑研究。因此,曾有一书商至我家中欲出高价收购一套古书时,我跟他开玩笑说,找我买书,就相当于找虎要皮大衣,换成成语便是与虎谋皮。听得他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 +**老威**:你是否该讲的都讲了,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 +**冉云飞**:该放的屁都放了。是我把你安排得这么被动,使你难以发挥。这只是个角色问题,改日我们互换过来。对你这样的无助和被动,我深感抱歉。 + diff --git a/pages/corpse-walker/s03/_meta.json b/pages/corpse-walker/s03/_meta.json index 68a6895..11aba71 100644 --- a/pages/corpse-walker/s03/_meta.json +++ b/pages/corpse-walker/s03/_meta.json @@ -4,11 +4,23 @@ "03-03": "书商万人敌", "03-04": "写手茜茜", "03-05": "同性恋者倪冬雪", + "03-06": "多余的人高歌", + "03-07": "演员高洋", + "03-08": "北京混混周二黄", + "03-09": "落魄文人阳九根", + "03-10": "底层诗人赵大虎", "03-11": "食客迟福", "03-12": "老知青廖大矛", + "03-13": "风流穷人雷公", "03-14": "床下作家汪建辉", + "03-15": "圆明园过客王孙", "03-16": "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 + "03-17": "盲流诗人蒋大器", "03-18": "民刊主编罗吉", + "03-19": "边缘学者洪声", + "03-20": "流浪汉王响", + "03-21": "盲流艺人王六顺", + "03-22": "藏书家冉云飞", "03-23": "李敖读者李老皮", "03-24": "余秋雨读者王多元" }